第二天,日头正毒。废品站的午休哨声,像一声疲惫的叹息,还没散尽,老张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宿舍区的拐角。
他还是那副双手拢袖的佝偻模样,像一截被岁月风干的枯根,但那双浑浊的眼,却精准地锁定了分别从不同方向走来的庄若薇和瘸腿李。
没有一句废话。老张转身,朝着废品站后墙一个鲜有人至的破口走去。
庄若薇和瘸腿李交换了一个眼神,无声的交流中,是沉甸甸的凝重。
他们一前一后,跟了上去。三人之间,隔着三步的安全距离,沉默像一张拉满的弓。
这不是通往市区的路,这是一条被城市遗忘、通往未知深处的暗道。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煤球燃烧的呛人气味,混合着阴沟里发酵的酸臭
瘸腿李的脚步,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发出“嗒、嗒”的、充满警惕的钝响。
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根半米长的实心铁棍,被袖子遮了大半,只在行走间,偶尔露出一截冰冷的寒光。
庄若薇的所有感官,都像拉紧的弦
她注意到老张的脚步,看似缓慢,却有一种独特的韵律,每一步都踏在最坚实的地面上,避开了所有的碎石和浮土。他不是在走路,他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这个发现,让她背心发凉。这条路,老张走了不止一次。
七拐八绕,眼前出现了一座被废弃的公共澡堂。红砖墙被风雨侵蚀得斑驳不堪,窗户上的玻璃早就碎光了,黑洞洞的,像一双双空洞的死人眼睛。
“吱呀——”老张推开了一扇虚掩的侧门。
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潮湿水汽和草药的怪味,扑面而来,像是要把人的魂魄都熏得离体。老张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走吧。”瘸腿李的声音压得极低,他上前一步,那根铁棍,已经毫无遮掩地横在身前。
庄若薇没有犹豫,深吸一口气,迈进了房间。她的脚,踩在湿滑的青苔上,差点滑倒。身后,瘸腿李紧跟着进来,反手将门轻轻带上。
唯一的退路,被切断了。
这里似乎是澡堂的锅炉房,巨大的锅炉像一头沉睡的钢铁巨兽,盘踞在中央。角落里,一盏比豆粒大不了多少的油灯,是唯一的光源。
灯下,坐着一个人。
周身笼罩在一件宽大的、看不出颜色的黑杉里,仿佛一尊“幽灵“。老张恭敬地站在那幽灵面前,连佝偻的背,都似乎更弯了下去。
庄若薇的心跳,漏了一拍。瘸腿李握着铁棍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来了?”一个声音响起。
分不清男女,也辨不出年纪。那声音像是从一口枯井里发出的,带着潮湿的回响,
老张没有说话,只是侧过身,让开了通往庄若薇和瘸腿李的视线。
庄若薇强迫自己迎着那片黑暗望去。
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能感觉到一束目光,穿透了她的皮肉,直直地钉在她的骨头上。那不是审视,是剥皮。她感觉自己从里到外,被看了个通透。
“东西,拿来我看看。”那声音再次响起。
老张转过身,对瘸腿李使了个眼色。
瘸腿李犹豫了一瞬,还是从怀里那个破布包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尊断了腿的马槽炉,递了过去。老张接过,双手呈上,放在了那“幽灵”面前的地面上。
时间,仿佛静止了。
那“幽灵”没有动,甚至没有低头。油灯微弱的光,勾勒出他(她)兜帽的边缘,底下一片漆黑。
就在庄若薇的耐心和勇气都快要被这诡异的沉默磨碎时,一只手,从黑袍下探了出来。
皮肤像风干的橘子皮,布满了深褐色的老人斑……但指甲,却修剪得圆润整洁,
那只手,没有去碰那尊铜炉。而是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抬了起来,遥遥地指向了庄若薇。
“这东西,“修,可以。”
“但,我要的报酬,不是钱,”
锅炉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油灯的火苗,似乎都被这无形的压力压得矮了半截。
一股寒意从庄若薇的尾椎骨炸开,瞬间窜上天灵盖,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都被冻成了冰渣。
不是钱,那是要什么?
要命吗?
“你想干什么?”瘸腿李的声音嘶哑,他往前踏了半步,将庄若薇护在身后,手中的铁棍,寒光毕现。
老张立刻像一条被踩了尾巴的狗,声音又尖又利:李瘸子,闭嘴!高人面前,不得放肆!
“高人?”瘸腿李嗤笑一声,握着铁棍的手关节捏得发白,“藏头露尾,装神弄鬼!”
兜帽下的“幽灵”对瘸腿李的挑衅置若罔闻。
那只干枯的手,缓缓放下。
黑暗里,那道剥皮般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庄若薇。
“我要的,是你。”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三座大山,轰然压下。
庄若薇的心脏骤然紧缩。
但她没有躲闪,反而从瘸腿李的身后站了出来,直面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她知道,躲,是没用的。从老张找上门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被拖进了这个漩涡。
“我身上,有什么值得您要?”她开口,声音因为极度的紧绷而发涩,但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无比。
“你有什么?”兜帽下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情绪,那是一种像是欣赏,又像是嘲弄的古怪语调,“你有那双眼睛,那双手,还有你骨子里,那点姓‘庄’的,不认命的匠气。”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庄若薇脑中炸响
他知道!
他不仅知道她会手艺,他甚至知道她的姓氏!
这不是偶遇,这是一个为她量身定做的陷阱!
旁边的瘸腿李和老张,也同时变了脸色。瘸腿李是震惊,而老张的脸上,则是一种计划得逞的、毫不掩饰的狞笑。
“这马槽炉,伤了元气,要让它‘还阳’,寻常手段不行。”兜帽人慢悠悠地说着,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断足可以冷锻,但炉身的裂纹和凹陷,想要修复得天衣无缝,恢复它原本的金石之声,就必须用失传的‘火齐泥’来补。”
“火齐泥”三个字一出,瘸腿李呼吸都漏了一拍,失声道:“那不是传说中的东西吗?!”
身为顶级匠人,他比谁都清楚这三个字的分量。那是古籍中记载的一种顶级泥,据说能与青铜完美融合,补器无痕,历火不裂。是所有铜器修复匠人,梦寐以求的!
“传说?”兜帽人冷笑,“对无知者而言,一切皆是传说。”
他那只枯瘦的手再次伸出,掌心向上摊开。
油灯的光芒下,一小撮暗红色的、如同凝固血块的泥土,静静地躺在他掌心。
“我可以给你火齐泥,也可以告诉你修复它的法门。”
“作为报酬,”他的话锋一转,那道目光再次锁死庄若薇,“这炉子,你,当着我的面,亲手修好它。我要亲眼看看,庄家的‘七巧玲珑手’,究竟还剩下几分火候。”
锅炉房里,死寂一片。
瘸腿李的呼吸都停了。
这已经不是一笔交易,这是一场宗师级的考校!是用传说中的材料,修复一件顶级的古物,来验证一个百年匠作世家的传承!
庄若薇的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七巧玲珑手……
那是她爷爷的爷爷,在京城闯出的名号。除了自家人,几乎无人知晓!
眼前这个不辨男女的“幽灵”,究竟是谁?!
她死死盯着那片黑暗,仿佛要用目光将那层黑袍烧穿。
许久,她缓缓开口,问出了一个让瘸腿李和老张都心头一跳的问题。
“你,认识我爷爷?”
这个问题,像一把尖刀,捅破了所有的伪装和试探。
兜帽下的身影,明显地顿了一下。
空气凝固了。
半晌,那枯井般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声音里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仿佛穿越了数十年的复杂情绪。
“认识。”
“庄岐山。”
他一字一顿,清晰地叫出了庄若薇爷爷的名字
“不止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