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枝是被冻醒的。
刺骨的寒意从身下蔓延上来,混着霉味和稻草的涩气,钻进鼻腔时带着尖锐的疼。
她费力地掀开眼皮,视线里一片模糊的昏黄,只有墙角那盏快要燃尽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风里颤巍巍地晃,像随时会熄灭的残烛。
手腕的剧痛比寒意更甚,稍一动弹就像有无数根针在扎骨头,她倒抽一口冷气,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低头时,才看见那只手腕被草草用布条缠了几圈,却根本没对齐骨头,扭曲的弧度看得人眼晕。
“咳……”胸腔里一阵翻涌,她捂住嘴,指缝间又渗出些暗红的血沫。
原来人真的可以疼到麻木。她想笑,嘴角却牵不动半分力气,只能任由那股钝痛从四肢百骸漫上来,几乎要将意识再次拖进黑暗。
“醒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怯懦。
闻枝转动眼珠,看见白日里那两个粗使婆子端着个破碗站在门口,两人互相推搡着,谁也不敢先踏进来。
这间堆杂物的小耳房比柴房更逼仄,四面漏风,墙角结着薄冰,唯一的陈设就是她身下这堆铺了层破棉絮的稻草。
是谢衍的意思。
“拖出去!扔回她的狗窝!”
男人暴怒的吼声还在耳边回响,带着砸不破的戾气。闻枝闭上眼,喉间涌上一股铁锈味。
她早该知道的,那个男人的心是石头做的,不,是淬了冰的铁,连半点温度都吝于给她。
“夫人……不,姑娘,”其中一个婆子壮着胆子上前,将破碗递过来,“喝点米汤吧,垫垫肚子。”
碗沿豁了个口,里面的米汤稀得能照见人影,漂着几粒米糠。闻枝没动,只是睁着眼看屋顶的破洞,那里能看见一小片灰沉沉的天。
婆子见状,把碗放在地上,搓着手嗫嚅道:“姑娘,不是我们心狠……二公子的脾气您也瞧见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实在……”
“他要我活。”闻枝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不然,你们不会来送这碗米汤。”
两个婆子脸色一白,互相看了一眼,没敢接话。
是啊,谢衍要她活着。像碾磨一块顽石那样,慢慢磋磨,直到她彻底变成他想要的样子——或许是一把温顺的刀,或许是一摊任人拿捏的泥。
可他偏生忘了,石头磨得太狠会碎,泥捏得太急会裂。
闻枝缓缓抬起没受伤的左手,指尖抚过衣襟下那块温热的玉佩。
凤纹雕刻得极细,边缘却带着些微的硌手,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念想。
谢衡看见了。
那个坐在轮椅上、眼神像淬了冰的男人,他不仅看见了,还故意说给谢衍听。他是在挑唆,像逗弄两条相斗的狗,看着谢衍被激怒,看着她被碾碎。
闻枝的指尖微微发颤。她不怕谢衍的暴戾,却怕谢衡那双眼。那里面没有火,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能把人连骨头带血都冻成冰碴。
“吱呀——”
木门被推开,寒风卷着雪沫灌进来,油灯的火苗猛地一缩,差点灭了。
两个婆子吓得立刻跪了下去,头埋得极低。
闻枝浑身一僵,以为是谢衍来了,却听见一个清润如玉石相击的声音:“都下去吧。”
不是谢衍。
她艰难地转过头,看见谢衡坐在轮椅上,停在门口。雪影蹲在他肩头,碧绿的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他今天穿了件月白色的锦袍,领口绣着暗银色的云纹,衬得脸色愈发苍白。
轮椅上盖着厚厚的狐裘,与这破败的小耳房格格不入,像一幅精心绘制的工笔画,被硬生生泼上了墨。
“看来二弟的‘狗窝’,比我想的还要寒酸些。”谢衡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破碗,掠过闻枝身上脏污的囚服,最后落在她扭曲的手腕上,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闻枝没说话,只是缓缓闭上眼睛。她没力气应付任何人,尤其是眼前这个男人。
轮椅碾过地面的声音慢慢靠近,停在她面前。一只苍白修长的手伸过来,带着淡淡的冷香,停在她手腕上方。
“很疼?”谢衡的声音很轻,像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
闻枝猛地睁开眼,眼里淬着未熄的火:“谢大公子有何指教?是来看我死了没有,好回去向谢衍邀功?”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刺,像濒死的小兽,明知斗不过,也要亮出最后一点獠牙。
谢衡的指尖顿了顿,随即轻笑一声:“邀功?我与二弟之间,还犯不着用一个‘你’来做筹码。”
他的目光落在她衣襟下,那里微微凸起一块形状:“我只是好奇,什么样的‘宝贝’,能让我这位眼里只有刀光剑影的二弟,乱了方寸。”
闻枝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收紧了衣襟。
谢衡却像没看见她的防备,指尖转而抚上她额前汗湿的碎发,动作竟带着几分诡异的温柔:“你可知,昨日在柴房,若我晚到一步,你的手,就彻底废了?”
他的指尖很凉,触到皮肤时,闻枝像被烫到一样瑟缩了一下。
“谢大公子不必假好心。”她咬着牙,声音发颤,“你们兄弟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不就是想看我笑话?想看我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
“摇尾乞怜?”谢衡挑眉,眼底的笑意深了些,“那你倒是摇一个我看看。”
闻枝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她偏过头,不再看他,脊背却挺得笔直,像一根宁折不弯的细竹。
谢衡看着她这副模样,眼底的玩味渐渐淡去,多了些别的东西。他收回手,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放在闻枝面前的稻草上。
“上好的伤药,比二弟派来的那些废物用的布条管用。”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淡漠,“你的手,若是废了,戏就不好看了。”
闻枝看着那个瓷瓶,没动。
“怎么?怕有毒?”谢衡轻笑,“放心,我还没兴趣对一个半死的人下手。
何况……”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你死了,谁来给我那急火攻心的二弟添堵呢?”
“我奉劝你一句,身为奴隶就得有奴隶的自觉,要懂得讨主人开心,这样子日子才会好过。”
“竹子太直容易被砍,人太性格太烈,容易被人欺辱。”
轮椅碾过门槛,发出轻微的声响。
“好好活着。”谢衡的声音越来越远,“别让这场戏,太早落幕。”
木门被关上,寒风被挡在了外面。油灯的火苗重新稳住,昏黄的光线下,闻枝看着那个小小的瓷瓶,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扭曲的手腕,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活下去。
她当然要活下去。
闻枝用没受伤的手捡起地上的瓷瓶,拔开塞子,一股清冽的药香弥漫开来。她倒出一粒黑色的药丸,塞进嘴里,又将剩下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收好。
药很苦,顺着喉咙滑下去,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暖意。
她躺回稻草堆里,闭上眼睛。手腕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些,意识却越来越清醒。
闻枝想了很久,想到了父皇以前对教她的。
一句话攻心为上。
现在谢衍没有杀她,说明她还有利用的价值,或者是他想继续折磨她。
不管是哪一种,她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
对于这种人最好的方式,就是服软,降低他心中的防备,谋而后动。
闻枝想起那个男人暴怒时狰狞的侧脸,想起他捏紧拳头时暴起的青筋,想起他看向自己时,那里面翻涌的、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混乱。
他究竟在烦躁什么?是因为谢衡的挑唆,还是因为……她流的那滩血?
闻枝嗤笑一声,觉得自己一定是疼糊涂了。谢衍那种人,怎么可能会有半分怜悯?
他大概只是在气自己的“物件儿”坏得太快,没达到他“打磨”的目的。
就像谢衡说的,他要的,或许从来都不是一把刀,只是一捧能任他拿捏的灰。
可她偏不。
她要做烧不尽的野草,要做冻不死的根,要在这些人的眼皮底下,慢慢长出新的尖刺。
闻枝缓缓攥紧了藏着玉佩的衣襟,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像一点微弱却固执的光。
窗外的风声似乎更大了,拍打着破旧的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
油灯的火苗终于耗尽了最后一点油,挣扎了几下,彻底灭了。
黑暗笼罩下来,将小耳房彻底吞噬。
闻枝在无边的黑暗里睁开眼,眸子里没有半分惧意,只有一片沉寂的、等待破土而出的坚韧。
她有的是时间。
等这场好戏,真正开始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