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1)

分叉路口左拐,两旁椴树延伸枝叶盖在马路上方,这条马路只有一条车道宽,每次汽车经过,车盖上会滑过一片斑驳的光影。到炎热季,不间歇的蝉鸣四起,扰动着地面上散出的热蒸气。通向这条道路的尽头,是一间木屋。

这间木屋一直由跟我同岁的朋友藤堂经营,我在此借住,屋前有一小块土地,里面种着小番茄、花生还有香水柠檬,除了这些,这块地以前还种过很多东西,但是好好活下来的只有这几样,从那以后他就只种这几样东西。柠檬和番茄都需要阳光充分地冲洗,适时修剪枝叶,还要预防蚜虫病、白粉病。有一年,番茄叶粘上了很多蚜虫,用棉签蘸上肥皂水一点点擦拭,但还是阻挡不了绿叶变得满目苍夷,风吹起绿叶的抖动,就像是漏雨的茅草屋顶被狂风暴雨掀起又拍下,那之后,我们会提前喷一些大蒜水,防止虫害。花生的种子很容易取得,用水泡发剥皮,放进土里,允许时间给它一点滋养,发出圆叶、结花、长果针、结果…花生的一生匆匆间走过,被时间推向生命的结点。不止是植物,我们每个人都如此,不知不觉间,往那个终点靠近,从我们出生起就不断接近着死亡,直到能注视到死神的眸色,听见他的鼻息,被他伸出的手掌遮盖我们的躯体,不再呼吸。

总在不觉间,我的思绪总会延展着,向着负面走去,变得压抑。为何我内心如此黯淡灰暗。

我恨这样的自己。

藤堂喜欢被别人打扰,有时候这个地方会用来接待住客,说是住客其实是一些他在时尚杂志编辑部的朋友们,经过朋友的朋友相传介绍才来到这里,除此以外大概无人知晓这么一个僻静的地方。我不喜欢他们来,这样想恐怕很自私吧,但是每次闹哄哄地来一群人,我感觉我又回到了城市,站在地铁出口的阶梯上,与周围人摩肩接踵,电话声、交谈声、叹气声,香水味、汗味、雨水味…那种压得我透不过气的感觉再三闪回,我想要彻底的安静,不被人包围,不被人注视。

让我们回到松之林,已是深夜时分,“松之,明天就要有客人来了,这次有模特来拍摄。”听到藤堂的声音,我打开房门,从楼上探出头来。

坐在客厅茶几旁的羊绒毯上,他手里托着一块西瓜,瓜汁已经顺着手快要落在毛毯上了,藤堂毫无察觉。

“你的西瓜汁要掉到地上了诶,到时不要又赖我,说是我弄脏的。”

“知道了知道了,还有松之,到时你不想出来的话,就待房间里。”听到后,我应了声,关上门。

第二天一早,一觉睡醒,我的意识还未回神,身体已坐起来,外面传来隐隐约约的交谈声。

一行人聚在门厅里,一个戴墨镜的中年男人,脸上留着一摞胡子,纯黑色t-shirt,双臂环绕在胸前,他后面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生,背上蓝色背包,手里还拿了两袋东西,里面似乎是摄像机,后面还有三个人背着各式大包小包,总共五个人。

我的房间在二楼,靠近楼梯,门口能清楚观察一楼动静,我从门缝处往楼下察看。

“我们这个杂志拍摄呢……”一个男人在和藤堂商谈。

“青一他呀,还在车里拿东西,一会过来。”那个墨镜男说。

“青一,快来这边。”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朝门外挥手。

第六个人出现,那个当下,我承认我的呼吸停滞了:向后梳起的棕黑色长发直到下颔线,眼下的棕色痣,两耳挂着圆圈状古铜色耳环,白衬衫褶皱,古典的眼睛和鼻梁。

照得刺眼的阳光不能吸引来飞蛾,黑暗中的一丝白光却能引来,不是白天中明晃晃的耀眼,是暗淡黑夜无法掩藏的细微灯亮,只需一点,足以吸引人们的目光。

我也被此吸引。倘若他发现楼梯上的那扇门后隐匿着一双无法阻挡的炽热目光,他可能会厌烦,但愿他没看见我,我拉上了门。

我恨这样怯诺的自己。

回到书桌前的座位上,我打开电脑,搜索引擎,谷歌浏览器:青一。网页弹出好几个链接,第一个貌似是他,点开,是关于他的资料百科,我开始读了起来。

青一,1885年12月1日出生,模特,演员,所属xx社。

再往下是详细介绍:15岁被星探挖掘,询问是否想要去做偶像,收下星探的名片后,去H公司参加面试,并取得通过,后又参加了2001年starlight的组合出道战,获得第四名,原定从组合中出道,但因公司计划有变,组合出道计划失败,后受业内人士邀请,放弃签约H公司,加入xx社,以模特身份出道,并第一次登上时尚杂志《SEE》,随后接受多家杂志拍摄,2003年,在影视剧《昨日美梦》中凭借繁叶这一角色斩获2003年度最佳配角奖。2006年参演电影《明日,黄昏之时》。2007年参演系列电影第一部《藤蔓高墙后》,人气急剧上升中。

点进第二个链接是一个论坛,似乎是关于他的网友讨论。

网友 One Green(-3-):青一要是能偶像出道就好了,好想去看他的演唱会,这样就可以见到他了TT。

网友悠然自得:H公司的艺人爆出过的丑闻多不胜数,相比,xx社要好些,但是你们知道社长的传言吧,大家都觉得是真的。

……后面还有2347条评论,我一条条看下去,好像对他稍微有些了解了,尽管不知是否准确。我对电视剧不甚感兴趣,但也看过几部电影,虽然他参演的这几部我都没看过,但知道它们都十分火爆,主角都是现在当红的一线,反响也不错,在这些作品里能当上有名有姓的配角,多数是日后手握资源的潜力新星。至于杂志《SEE》,藤书说过,能登上这本杂志,难得非常。

青一,从出道开始就站上了有利位置,并且照这势头,只会越站越高。只要一切顺利的话。

房门被推开,我猛地按下电源键,回过头来。

“这么慌张,你很鬼祟哦,”藤堂似笑非笑,“你可以下去了,他们都去拍摄了。”

在另一边的绿草野,拍摄正在进行。

“所有人你们都准备好了吗?”墨镜男人拿起照相机,向周围人招手。

一切准备就绪。

“青一,头往左移一点,身体向外转一点,好,换一个pose……”墨镜男按下快门……

38度的天,蝉鸣,飞蚊,炽热的阳光……,这些都只有现场的人们才能感受到,定格成照片后,所能看见的,只有湛蓝天际,翠绿,还有模特别有风格的衣服搭配……

光鲜亮丽吗,还是早已腐烂呢?

青一思考着,手臂上停着一只吸血的蚊子,他一掌拍掉。

下一个布景在山林之间。

这一带颇留有原始丛林气息,未经开发,没有砍伐,甚至没有人踩出小路,偶尔传来一声鸟叫,惊起后树枝晃动声。

青一很少来过这样的地方,他早已习惯大都市,从15岁进入公司起,他已经适应一个人面对社交,家在小城,每个月,他会坐飞机回家一次,待一个周末,又回来大城市,高中毕业后,变成一年回一次家。

他害怕回去,不敢面对家人。

从18岁开始。

结束一天拍摄,拍摄组回到绿之林,吃过晚饭、洗澡洗漱,一行人回到自己的房间,青一和墨镜摄影师一间房间,其他人也搭伴睡一间房,都在一楼,每个房间很大,甚至有独立厕所。

半夜,依然有依稀蝉鸣声,同时伴有墨镜摄影师的鼻鼾声,响彻青一的整个房间。

实在忍不了了,出去抽根烟。青一起身,向屋外走去。

来到室外,夜晚的郊外比城市凉爽得多,青一稍微放松下心情,嘴里呼出一口白烟。

但这份惬意很快被打破了,一阵声响传来,青一吓得身子一颤。

一个人影从屋子里出来,向另一头走去。

过了一阵,那头没有声响了。然而紧接着,一阵琴声飘起。是德彪西的《月光》。抬头望夜空,云雾散开,月光明亮,此情此景,确实衬得此曲。

一曲结束,又是一曲,青一是外行,但也能听出,这人技术不错。

奏了半个小时,音乐声止,人影又从那头窜出来,回屋里,倒是没有发现他。

青一捻熄最后一根烟,回到屋里,总算是睡着了。

门口传来敲门声,我迷迷糊糊睁开眼,早上了啊,含糊应了一声,打开房门。

是青一。

我想他一定透过他那副浅棕色的瞳孔看见了我瞪大眼睛中的诧异。还有不安。

“你是?”

“我是松之,很抱歉没能出来见面,藤堂他,是我的朋友。”

“你是昨晚那个人吧。”他对我笑了,眼角下的痣也一颤一颤。

“什么……我昨晚,那个,小提琴你听见了?”

“很抱歉,我听见了。”他又笑了,我看见他嘴唇下皮有一点龟裂,泛出了一点血丝。

“为什么……”他话到嘴边停下了。

我猜到他截住的话,回答到:“我之前一直赖在这里住,他是我的朋友,是我叫他不要随便介绍我的。而且最近我就要搬走了。”

他没有说话,直视我的眼睛,我只是稍微抬起一点头,就被他的目光击退,低垂下眼,不敢看那双眼睛,此刻我在心里猛烈甩头,不会的,他不会知道我在想什么的,我自作安慰。

“那么我也算是很高兴认识你,通过你的琴声。”

那天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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