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御前对奏的余波，在储秀宫激起的并非表面的惊涛骇浪，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暗涌。沈知微捧着那套御赐的《盐铁论》回到那间清冷的厢房，阳光穿过窗棂，落在古朴的书封上，映出“盐铁”二字冷硬的棱角。空气里残留着龙涎香的清冽气息，混杂着紫宸殿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威压感，久久不散。
皇帝最后那句“心思过于活络了”，如同冰锥悬顶，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刺痛。那不是褒奖，是洞穿一切的审视，是居高临下的敲打。他看到了她的急智，她的野心，也看到了她身后定远侯府与镇北王府之间那若隐若现、可能存在的暗影。这份“眼界”，在帝王心中，已与“不安分”划上了等号。
“小姐…”云苓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失神的眼眸，忧心忡忡地递上热茶，“陛下他…”
“无妨。”沈知微打断她，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与清醒。她将《盐铁论》郑重地放在案头最显眼的位置，指尖拂过冰冷的书面。“把书收好。从今日起，这便是我的‘功课’。”皇帝赏书，是恩典，更是枷锁。她必须“好生看看”，也必须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在“好生看看”。
她需要时间消化这份沉重的警告，更需要时间厘清皇帝话语中透露出的、关于父亲和镇北王的惊悚信息。但淑妃显然不会给她这个时间。
高鸿公公亲自传旨、皇帝单独召见一个尚未定品的秀女，这个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沉寂的后宫炸开！储秀宫内外，无数双眼睛都死死盯住了漱玉轩那扇紧闭的门。
沈知微能清晰地感觉到，周遭的空气变得不同了。秀女们探究的目光更加密集，带着审视、嫉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连严嬷嬷再次教导时，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也变得更加复杂，少了几分之前的审视，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深沉和一丝极其隐晦的忌惮？严嬷嬷是宫里的老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被皇帝单独召见意味着什么，也清楚这背后潜藏的巨大风险。
而淑妃那边的动作，则从之前的琐碎刁难，骤然升级为阴冷的杀机！
最先传来的是翠翘惊恐的消息。
“小主！不好了！”翠翘趁着夜色溜进来，脸色煞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张嬷嬷下午在浆洗房后面的杂物间里，偷偷摸摸地跟小顺子碰头！奴婢离得远，没听清全部，但听到张嬷嬷说‘东西拿到了’，‘掺进熏香里’，‘保管让她在贵人面前出个大丑，这辈子都别想翻身’！小顺子还问了句‘不会出人命吧？’，张嬷嬷说‘放心，死不了人，就是让她那张脸…嘿嘿…’！”
掺进熏香里？出丑？毁脸？
沈知微的心猛地一沉！淑妃这是要彻底毁了她！在即将到来的、决定最终去留的“殿前大选”上，让她当众出丑，甚至毁容！对于一个后宫女子而言，这比死更可怕！
“知道是什么东西吗？藏在哪？”沈知微的声音冷得掉冰渣。
翠翘急得快哭了：“奴婢不知道是什么！张嬷嬷藏得紧！不过奴婢后来偷偷跟着小顺子，发现他去了后角门！那里有个狗洞通到外面御花园的假山堆！奴婢不敢跟出去，怕被发现！”
后角门！狗洞！假山堆！这是传递物品的隐秘通道！那“东西”很可能已经藏在了储秀宫某处，甚至就在她沈知微的熏香里！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沈知微的脖颈，几乎让她窒息。淑妃的毒计环环相扣，利用浆洗房张嬷嬷和守门太监小顺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毒物送入储秀宫！目标明确，手段阴毒！一旦让她得逞，自己将万劫不复！
“云苓！”沈知微猛地站起身，眼神锐利如刀，“立刻！把我们房内所有的熏香、香囊、胭脂水粉，全部仔细检查一遍！特别是新领的份例！任何可疑的粉末、气味都不要放过！”
“是！”云苓也意识到事态严重，立刻动手翻检。
沈知微自己则快步走到衣柜前，将里面所有的衣物，尤其是贴身衣物，一件件拿出来仔细翻看、嗅闻。衣物都是浆洗房统一清洗送回的，是最容易动手脚的环节！
时间在紧张的死寂中一分一秒流逝。汗水顺着沈知微的额角滑落。云苓那边翻遍了妆奁，对着几盒新领的胭脂香粉仔细分辨，甚至刮下一点粉末用茶水化开观察，最终都摇了摇头：“小姐，熏香和这些都没问题。”
沈知微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的指尖拂过一件件浆洗得干净柔软的衣物，鼻尖萦绕着皂角和阳光的味道，并无异样。难道淑妃的目标不是她？还是东西藏在她还没发现的地方？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时，指尖拂过一件水碧色杭绸中衣的衣领内侧，那里是双层缝制，用来固定领形的。她指尖的触感似乎比其他地方略厚实、僵硬一点？凑近细闻，除了皂角清香，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辛辣气味？
沈知微眼神一凝！她立刻抽出藏在发髻间的那支玉簪匕，用那尖锐的断口，小心翼翼地挑开衣领内侧一处不起眼的缝合线！
嗤——
丝线崩断。
她小心地翻开内衬的夹层，里面赫然藏着一小撮淡黄色的粉末！粉末颗粒极细，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辛辣刺鼻的气味！
找到了！
沈知微只觉得一股寒意瞬间窜遍全身！淑妃的人，竟将毒物直接缝进了她的贴身衣物夹层里！一旦穿上，体温蒸腾，这粉末便会透过衣料渗入皮肤！毁容！甚至引发更可怕的后果！好毒辣的手段！
“小姐！”云苓也看到了那粉末，吓得捂住了嘴。
沈知微迅速用簪匕尖端挑起一点粉末，放在鼻下仔细分辨。那辛辣的气味刺激着她的鼻腔。她脑中飞快闪过入宫前研读医书杂记的零星记忆，这气味有些像一种生长在西南瘴疠之地的毒草“鬼面棘”研磨成的粉！此物遇热则毒气散逸，接触皮肤轻则红肿溃烂，重则深入肌理，留下永久疤痕，形如鬼面！
淑妃不仅要毁她的容，还要让她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把其他衣物，尤其是贴身的，全部仔细检查夹层！快！”沈知微声音紧绷如弦。
一番紧张的翻检后，又在另一件中衣的袖口夹层里发现了同样的淡黄色粉末！分量不多，却足以致命！
沈知微看着摊在桌上的两件被拆开夹层的衣物和那两小撮刺眼的毒粉，眼中寒芒暴涨！杀机已至眼前！被动防御，只有死路一条！必须反击！必须揪出幕后黑手，打蛇七寸！
“云苓，取干净的白纸和笔来。”沈知微声音冰冷。
翌日清晨，储秀宫的气氛格外凝重。殿前大选在即，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硝烟。秀女们早早起身梳妆打扮，力求以最佳状态迎接决定命运的考验。
沈知微却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水蓝色衣裙，发髻间只簪着那支素银簪。她面色沉静，手中却捧着一卷书，正是皇帝御赐的《盐铁论》。她缓步走向严嬷嬷暂居的偏殿，姿态从容，仿佛只是去请教功课。
殿内，严嬷嬷正端坐主位，翻看着名册。几位低阶嬷嬷侍立一旁。见到沈知微捧着书进来，严嬷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嬷嬷。”沈知微恭敬行礼，双手将《盐铁论》奉上，“陛下赐书，命知微研读。其中‘禁榷’、‘均输’等篇，义理深奥，知微愚钝，多有不解之处。不知嬷嬷可否拨冗，为知微解惑一二？”她的声音清晰平稳，目光坦荡。
严嬷嬷看着她手中的书，又看看她沉静的脸，沉默片刻，终究还是接过了书卷。皇帝御赐之物，她不能不重视。“你有何不解？”
沈知微便就着书中的几处疑问，恭敬请教。她的问题提得颇有章法，显然是真的用心读了。严嬷嬷虽面色依旧刻板，却也一一解答。殿内气氛一时竟有几分师授徒学的平和。
就在严嬷嬷解答完一个问题，沈知微躬身道谢，准备告退之际，变故陡生！
沈知微袖中似乎滑落出一件东西，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正是那张包过毒粉的干净白纸！纸张展开，上面赫然粘着几粒淡黄色的粉末！
“哎呀！”沈知微仿佛才察觉，轻呼一声，连忙俯身去捡。
“且慢！”严嬷嬷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瞬间锁定了那张纸和上面的粉末！她久居深宫，对某些阴私之物何其敏感！“那是什么东西？！”
侍立一旁的张嬷嬷脸色瞬间剧变！她认得那张纸！更认得那粉末的颜色！那是她亲手缝进去的！怎么会在这里？！
沈知微捡起纸，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与一丝惊惶：“回嬷嬷，这是昨日浆洗房送回的衣物夹层里掉出来的东西！知微也不知是何物，只觉得气味刺鼻，心感不安，本想今日大选后再寻机禀报嬷嬷，不想竟掉了出来，惊扰嬷嬷，知微有罪！”她将姿态放得极低，却清晰地点出了“浆洗房”、“衣物夹层”、“气味刺鼻”这几个关键信息！
“衣物夹层？”严嬷嬷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森寒！她猛地站起身，目光如电般扫向侍立一旁的张嬷嬷！张嬷嬷此刻已是面无人色，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张氏！”严嬷嬷厉喝一声，“浆洗房是你掌管！秀女衣物夹层里竟藏有不明之物！你作何解释？！”
“奴…奴婢…”张嬷嬷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筛糠，语无伦次，“奴婢不知！奴婢冤枉啊！定是有人陷害奴婢！”她慌乱的目光下意识地瞟向门口方向，仿佛在寻找什么。
“冤枉？”严嬷嬷冷笑一声，根本不听她辩解，直接下令，“来人！立刻去浆洗房！搜查张氏住处！还有，把负责浆洗沈知微衣物的宫人，全部带来！”
命令一下，立刻有粗壮的嬷嬷领命而去。殿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沈知微垂手而立，捧着那张纸，如同捧着滚烫的山芋，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惧和无措。赵婉清不知何时也闻讯赶来，站在殿外廊下，清冷的脸上毫无表情，目光却与殿内的沈知微短暂交汇，彼此心照不宣。
搜查进行得极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一个嬷嬷便捧着一个油纸小包疾步进来：“回禀嬷嬷！在张氏枕头底下搜出此物！”
油纸包打开，里面赫然是同样的淡黄色粉末！分量远比沈知微衣物里藏的多得多！
紧接着，负责浆洗沈知微衣物的两个小宫女也被带了进来，吓得跪倒在地，其中一个正是翠翘！翠翘看到沈知微，眼中闪过一丝惊慌，随即立刻低下头。
“说！沈小主的衣物，是谁经手清洗？夹层里的东西，是怎么回事？”严嬷嬷的声音如同寒冰。
“回嬷嬷，”一个年纪稍大的宫女战战兢兢道，“衣物是奴婢和翠翘一起洗的，但缝补浆熨，都是张嬷嬷亲自过手，不让我们碰里面的-…”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跪在地上的张嬷嬷身上！
“张氏！你还有何话说？！”严嬷嬷怒喝。
张嬷嬷瘫软在地，面如死灰，嘴唇哆嗦着，眼神绝望地看向殿外，仿佛在寻找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守后角门的小太监小顺子，被两个侍卫反剪着双手，像拖死狗一样拖了进来！他脸上带着伤，显然是被抓时试图反抗。
“高公公！”侍卫禀报，“这小子想从后角门狗洞钻出去报信，被我们逮个正着！从他身上搜出这个！”侍卫递上一块成色不错的碎银子。
高鸿！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高鸿，不知何时竟也出现在了殿外！他负手而立，面色沉凝如水，目光扫过殿内混乱的场面，最后落在沈知微捧着的那张白纸上，眼神幽深莫测。他显然是得了风声，亲自过来查看这储秀宫掀起的风浪了！
看到高鸿出现，又看到被抓的小顺子，张嬷嬷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破灭！她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疯狂和绝望，指着殿外某个方向，嘶声尖叫道：
“是她！是听雨轩的柳…”
“住口！”一声尖利刺耳的厉喝骤然从殿外传来，打断了张嬷嬷的指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