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微澜初起(1 / 1)

严嬷嬷赠书赠药的风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储秀宫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悄然荡开了一圈圈涟漪。那卷《承平内廷纪略》和御用的“玉肌膏”,份量远比十句夸赞更重。投向漱玉轩厢房的目光,悄然发生了改变。探究、忌惮、甚至一丝隐晦的讨好,取代了之前的轻视与幸灾乐祸。

沈知微手肘膝盖的伤处敷了“玉肌膏”,清凉的药力渗透,痛楚减轻了大半。她依旧穿着那身素净的水蓝色衣裙,姿态沉静,每日按时随严嬷嬷学习宫规礼仪,应对愈发从容,进退有度。只是那份沉静之下,仿佛多了一层不易察觉的、内敛的锋芒。

同屋的孙月茹,待她越发小心翼翼,带着明显的敬畏,连说话都轻声细气。沈知微待她温和如初,却也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真正的变化,发生在赵婉清身上。那日御花园惊魂之后,这位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家的清高千金,看向沈知微的目光彻底不同了。不再是审视与疏离,而是一种棋逢对手般的郑重,以及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这日午后,严嬷嬷教导暂歇,秀女们得以在储秀宫后苑的小花园短暂休憩。赵婉清摒退了跟随的丫鬟,独自走到临水的一处僻静回廊,沈知微几乎同时起身,状似无意地踱步过去。

两人隔着几步距离,凭栏而立,目光都落在水中几尾悠然摆尾的锦鲤上。水面倒映着回廊的朱漆栏杆和她们素净的衣袂。

“沈妹妹好胆识。”赵婉清的声音压得很低,打破了沉默,开门见山,“那日御前,非大智大勇者,不敢为,亦不能为。”

沈知微侧首,回以同样低浅的声音:“赵姐姐谬赞。不过是在悬崖边上,求一线生机罢了。若非姐姐在场,知微未必敢行此险招。”她这话半真半假,点出赵婉清的存在让她多了几分底气。毕竟,一位都察院重臣之女的见证,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保障。

赵婉清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唇角微扬,那清冷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悬崖边上的生机,往往只留给能看清路的人。妹妹不仅看清了路,还稳稳踏了上去,这份眼力与定力,婉清佩服。”她话锋一转,语气微凝,“只是,锋芒既露,暗箭亦随。妹妹可知,昨日柳婕妤已被淑妃娘娘以‘言行失当、惊扰圣驾’为由,罚了三个月的份例,禁足听雨轩思过?”

沈知微心头一凛。柳婕妤被罚!罪名还牵扯到“惊扰圣驾”!这分明是淑妃借题发挥,敲山震虎!柳婕妤那日御花园的失态,根源在淑妃与她自身矛盾,却因撞上圣驾而被放大,成了淑妃打压她的绝佳借口。而自己那日在储秀宫前“意外”救了柳婕妤和赵婉清,虽化解了危机,却也无形中卷入了高位妃嫔的倾轧漩涡。淑妃此举,未必是直接针对她这个小小秀女,但无疑是一个清晰的警告信号!后宫风云已起,任何靠近风暴边缘的人,都可能被波及!

“多谢姐姐提点。”沈知微神色凝重,低声回应,“树欲静而风不止。看来这储秀宫的清净日子,怕是不长了。”

赵婉清微微颔首,目光掠过水面,投向远处储秀宫主殿飞翘的檐角,意有所指:“风起于青萍之末。妹妹那日一席话,陛下虽未置可否,但‘沈知微’这三个字,想必已在某些人心中挂上了号。储秀宫这方寸之地,看似与世隔绝,实则耳目众多。”

沈知微心中雪亮。赵婉清这是在提醒她,储秀宫内部也非铁板一块,必有高位妃嫔安插的眼线,她御前应对之事,恐怕早已传入了某些有心人的耳中。

“姐姐所言极是。”沈知微目光沉静,“既来之,则安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她顿了顿,看向赵婉清,眼神坦荡,“不知姐姐可有安土之策?”这是明确的试探,也是递出的橄榄枝。她们处境相似,都非家世最顶尖、也非最受瞩目之人,却都心性坚韧,不甘为人鱼肉。在这危机四伏的后宫,独木难支,合则两利。

赵婉清回视着沈知微,那双清冷的眸子深处,仿佛有幽微的光芒闪过。她没有立刻回答,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安土之策,无非‘知己知彼’四字。风起何处,浪涌何方,总需有双眼睛看着,有对耳朵听着。”她的话语含蓄,却清晰地传递了结盟的信号,她们需要建立自己的信息渠道,守望相助。

“姐姐高见。”沈知微会意,唇角弯起一丝极淡却真诚的弧度,“知微初来乍到,耳目闭塞,还望姐姐日后多加提点。”同盟初成,虽未宣之于口,却已在彼此心照不宣的眼神中确立。

结盟的意向既定,沈知微深知,情报是立足之本。光靠赵婉清可能有的家族渠道和自己入宫前那点微末准备,远远不够。她需要更直接、更底层的触角。那个叫翠翘的小宫女,成了她锁定的第一个目标。

机会很快来临。这日傍晚,云苓去大膳房领晚膳的份例,回来时脸色有些不对。

“小姐,份例少了。”云苓将食盒放在桌上,声音带着委屈和愤怒,“按例该有的四样小菜,今日只给了两样,还是些腌萝卜、酱瓜之类的下等货色!连粳米饭都换成了陈米!奴婢问了一句,那管事的太监阴阳怪气,说什么‘储秀宫人多,份例吃紧,主子娘娘们体恤,让新来的小主们学着节俭’!”

沈知微揭开食盒看了一眼。果然,菜品粗陋,分量也明显不足。她眉头微蹙。份例克扣,在后宫是打压低位妃嫔和秀女的常见手段,通常由主位妃嫔或掌事太监授意。淑妃刚罚了柳婕妤,如今储秀宫的份例就出了问题,这指向性未免太明显了些。是淑妃的敲打?还是下面的人见风使舵,故意刁难?

“知道了。”沈知微神色不变,“先吃饭吧。”

饭毕,沈知微让云苓将那份明显不足的份例原样不动地收好。夜色渐深,她让云苓悄悄去寻翠翘。

不多时,翠翘跟着云苓,有些紧张地溜进了漱玉轩厢房。她依旧穿着那身浅绿色的宫装,身形单薄,看到沈知微,立刻就要跪下。

“不必多礼。”沈知微温声阻止,示意她坐下,目光落在她脸上,“翠翘,今日大膳房份例的事,你可知道些什么?”

翠翘闻言,脸上露出愤懑之色,小声道:“奴婢知道!小主,他们太欺负人了!今日当值的刘公公,是淑妃娘娘宫里掌事太监王公公的干儿子!奴婢下午去送东西,亲耳听见刘公公跟手下的小太监说,说沈小主您‘不知天高地厚,惹了不该惹的眼’,让给您点‘苦头尝尝’,还说这是‘上面的意思’。”她说到“上面的意思”时,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恐惧。

果然是淑妃!沈知微眼神微冷。看来御花园那番应对,终究是碍了这位高位妃嫔的眼,这克扣份例,便是最直接的警告和下马威。

“还有呢?”沈知微语气依旧平和,“储秀宫里,最近可有什么特别的事?或者有什么人,特别留意我们这些新来的秀女?”

翠翘想了想,小声道:“奴婢在储秀宫做些洒扫跑腿的粗活,知道的有限,不过,奴婢发现,负责浆洗房衣物的张嬷嬷,最近好像手头阔绰了些,偷偷买了个新银镯子。还有,守后角门的那个小太监小顺子,以前总懒懒散散的,这几天却格外精神,眼睛总往秀女们住的厢房那边瞟!”

张嬷嬷?浆洗房?小顺子?后角门?沈知微将这些零散的信息迅速在脑中串联。浆洗房能接触秀女们的贴身衣物,或许能窥探一些私密。后角门则是连接储秀宫与外界的通道之一,守门太监异常活跃这背后,恐怕都有人指使。

“翠翘,”沈知微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怯懦却带着一丝义愤的小宫女,声音放得更柔,“今日多谢你告诉我这些。以后在储秀宫行走,务必多加小心。若再看到或听到什么你觉得不对的事情,或是有人欺负你,可以悄悄告诉云苓姐姐。”她示意云苓。

云苓立刻会意,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荷包,塞到翠翘手里,低声道:“拿着,买些吃的用的,别委屈自己。记住小姐的话,万事小心。”

翠翘捏着那沉甸甸的荷包,感受着里面的硬物(几块碎银子),眼圈瞬间红了,扑通一声跪下,哽咽道:“谢小主!谢云苓姐姐!奴婢一定小心!有什么事,一定告诉姐姐!”她咚咚磕了两个头,才在云苓的搀扶下起身,抹着眼泪,悄悄退了出去。

看着翠翘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沈知微眼中并无轻松。这只是第一步,收买了一个底层小宫女,获得的信息零碎而有限。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翠翘就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或许能帮她荡开更多隐秘的波纹。

淑妃的敲打并未停止。份例克扣只是开始,紧接着便是各种琐碎的刁难。

先是严嬷嬷布置的绣活检查。沈知微交上去的一方素帕,针脚细密,花样清雅,无可挑剔。负责检查的一位姓李的低阶嬷嬷(沈知微记得,此人似乎与张嬷嬷走得颇近)却鸡蛋里挑骨头,硬是指着帕子一角一处几乎看不见的线头,斥责她“敷衍了事,心浮气躁”,罚她重绣三份。

接着是宫规背诵抽查。沈知微对答如流,严嬷嬷都微微颔首。李嬷嬷却突然发难,问了一条极其冷僻、几乎从未提及的宫规细节。沈知微确实不知,坦然承认。李嬷嬷立刻板起脸,当众训斥她“学业不精,态度轻慢”,罚抄宫规百遍。

更过分的是,安排住所清扫。其他秀女房中的宫人,都只是例行清扫。轮到漱玉轩时,却总被安排在最脏最累的时辰,清扫的宫人动作粗鲁,弄得屋内尘土飞扬,甚至“不小心”打翻了沈知微案头的笔洗,污损了她抄写宫规的纸张。

这些手段并不高明,甚至有些下作,却如同附骨之疽,令人不胜其烦。它们像细密的针,不断刺探着沈知微的底线,消耗着她的精力,更是在整个储秀宫秀女面前,刻意营造一种“沈知微被刻意针对”的氛围,试图孤立她。

沈知微始终沉默以对。罚抄,她便一笔一划地写;罚绣,她便一针一线地绣;屋子被弄乱,她便自己默默收拾。她脸上依旧维持着那份沉静,仿佛所有的刁难都只是清风拂过山岗。但云苓却能看到,自家小姐眼底深处那越来越冷冽的寒芒,以及案头那卷《承平内廷纪略》被翻阅得越来越频繁的痕迹。

赵婉清冷眼旁观,偶尔在无人处与沈知微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她们都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等对方露出更大的破绽。

时机,在淑妃又一次借题发挥时悄然降临。

这日,内务府按例分发新一季的宫花和胭脂水粉。分到沈知微和赵婉清等几位秀女手中的,却是些成色极差、花瓣蔫萎的残次品,甚至有几盒胭脂都结了块。而李嫣然等几位家世显赫或与淑妃阵营亲近的秀女,拿到的却是上好的新鲜宫花和香粉。

赵婉清拿起自己那支蔫败的绢花,清丽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愠色。她看向负责分发的管事太监,声音不高,却带着都察院千金特有的清冷威仪:“公公,这便是内务府分发给储秀宫秀女的份例?宫规有定,秀女份例当一视同仁,如此厚此薄彼,是何道理?”

那管事太监显然是得了授意,皮笑肉不笑地回道:“赵小主息怒。实在是好东西有限,总得紧着些。况且”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沈知微的方向,“有些小主行事张扬,不知收敛,惹得上头不快,连累得份例也跟着吃紧,咱们也是没法子。”

这话简直是赤裸裸的指桑骂槐,将矛头直接对准了沈知微!

众目睽睽之下,赵婉清脸色更冷。沈知微却在这时上前一步,脸上并无怒色,反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声音清晰地问道:“公公此言差矣。份例发放,自有宫规定例,岂能因个人好恶随意克扣增减?公公说好东西有限,那敢问,这‘有限’的好东西,都分发给哪些小主了?可有记录在册?若有记录,可否请严嬷嬷或内务府总管大人过目,看是否合乎规制?若无记录”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看向那太监,“那便是公公您办事不力,中饱私囊了?”

她的话,字字句句紧扣宫规,条理清晰,逻辑严密。不争辩自己是否“张扬”,而是直接质疑分发流程的合规性!尤其最后那句“中饱私囊”,更是诛心之语!

那管事太监脸色瞬间变了!他没想到沈知微不哭不闹,竟会如此冷静地抓住宫规漏洞反击!更没想到她会抬出严嬷嬷和内务府总管!他本就是奉命刁难,哪里敢留下克扣份例、分配不公的书面证据?更别提“中饱私囊”这顶大帽子!

“你血口喷人!”太监又惊又怒,声音都尖利起来。

“是不是血口喷人,查一查份例领取的底档便知。”赵婉清立刻接口,声音清冷如冰,“公公若觉得委屈,我们大可请严嬷嬷主持公道,或者直接去内务府当面对质?”她将“内务府”三个字咬得极重。

严嬷嬷的威名,内务府总管的手段。管事太监额头瞬间冒出了冷汗。他敢在储秀宫仗势欺人,却绝不敢将事情闹到内务府去!那会把他和他背后的人一起拖下水!

“这…这…”管事太监支支吾吾,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何事喧哗?”一个威严的声音传来。严嬷嬷不知何时出现在廊下,脸色沉肃。她锐利的目光扫过僵持的众人,落在管事太监汗津津的脸上和沈知微、赵婉清手中那明显劣质的份例上。

沈知微与赵婉清对视一眼,默契地同时上前一步,沈知微将那份劣质胭脂双手呈上,声音清晰平稳:“回嬷嬷,内务府分发新季份例,厚此薄彼,有违宫规。管事公公言语失当,更疑有中饱之嫌。我与赵姐姐据理力争,请嬷嬷明鉴。”

她的话,简洁明了,直指核心,将人证(众秀女)、物证(劣质份例)、疑点(管事太监言行)全摆在了严嬷嬷面前。

严嬷嬷看着那劣质的胭脂,又看了一眼脸色煞白、抖如筛糠的管事太监,眼神瞬间变得冰冷无比。她久居深宫,岂会不知其中猫腻?淑妃的手伸得太长了!竟敢在储秀宫,在她眼皮子底下,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打压秀女!这不仅是针对沈知微,更是对她严嬷嬷权威的挑战!

“混账东西!”严嬷嬷一声厉喝,如同惊雷,“宫规森严,岂容尔等蠹虫败坏!来人!将这刁奴拿下!即刻送交内务府慎刑司,严查其所行之事!今日所发份例,全部收回,重新按宫规足额发放!再有徇私舞弊者,同罪论处!”

两个粗壮的嬷嬷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将那瘫软在地的管事太监拖了下去。整个储秀宫一片死寂,所有秀女噤若寒蝉。

严嬷嬷冰冷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在沈知微和赵婉清身上停留片刻,眼神复杂难辨。她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去。但那无声的威压,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心惊。

很快,崭新的、足额的宫花和胭脂水粉被重新分发到每一位秀女手中。

沈知微接过属于自己的那份,指尖触到细腻的香粉和柔软的绢花花瓣。她抬起头,看向赵婉清。赵婉清也正看着她,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彼此眼中都看到了那一闪而过的、属于胜利者的锐利锋芒。

一场小小的份例风波,看似平息。

但沈知微知道,这只是开始。淑妃的警告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反击,而她与赵婉清,也在这反击中,第一次真正亮出了自己的爪牙。储秀宫的微澜,已悄然汇聚成一股不可忽视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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