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教?那可不敢当。”
周培毅抬起头,握住了剑箱的背带。他也并不是真的认为此时此刻有任何拔剑的必要,但有必要让希尔德贝特神父看到他的不满。
拉菲拉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自己人,但也是这一代的骑士,由伊莎贝尔托付而来,将这剑箱转交给周培毅的人。周培毅不会与她计较。
但希尔德贝特,如果他想要毫无成本地算计自己,用这些并不精明也不算阴险的小手段来试探一位王者的虚实底线,那周培毅并不介意真的展示王者的傲骨。
“很抱歉,骑士王陛下。”希尔德贝特从容地俯身,向展示了适当怒意的周培毅再次行礼,“请您相信,这是不得以而为之的无奈之举。”
“那就请您说说不得以在哪?”
面对这并不算客气的诘问,希尔德贝特谦卑地回答说:“我等是预言的骑士,我们过去的一生,都在各种虚无缥缈的事情上寻找预兆,仿佛能通过那些虚幻之物,探知到世界的真理。然而我们所求的道,从来不是流于表象之物。”
“道可道,非常道。能用文字语言表述出来的,绝非天道。”周培毅依旧握着剑箱的背带,“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您对自己的重要性,太过低估了,骑士王陛下。”希尔德贝特诚恳地说,“并非炫耀,但一位这个时代的骑士出现在我面前,我能从星象与他如今的面貌,窥见他过去的一生,预见他可能的结局。过去数千年,我极少失手。”
“那你在我身上看见了什么?”
“确实我曾斗胆窥探您的未来,我相信,不会有任何一个掌握了技巧的预言者,会错过您这样与世界树紧密链接的王者。”希尔德贝特说,“但我却看到了两个,离散着的,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的结局。不仅是您的结局,也是我们这个世界的结局。”
周培毅冷哼一声,扬起语调:“哦?倒也不用告诉我您预言的详细,我不感兴趣,也不希望这些话左右我的未来。”
“此是正途。您不是因为未来不可知而心生迷茫,渴求指点的人。您不需要我的预言,更不需要我在预言中为您施加我个人愿望的投射。”希尔德贝特说,“今日之所以试探于您,迷茫者是我,而不是您。”
“迷茫的是您么?那就有些有趣了。”
希尔德贝特点头:“没错,陛下,迷茫的是我。我预见了两个不同的未来,这鲜有发生,但并非不可能。而这两个未来,则出自一个矛盾的选择。所以我希望知晓,知晓您真实的心意。”
“我的什么心意?”周培毅问。
“您是否愿意成为我们这个世界的神明?”希尔德贝特的语气之中,几乎带着一丝丝恳切,仿佛这是他的愿望。
周培毅一如既往地回答道:“我说过了,我要回家,我不会也不愿意成为你们的神明。更何况,你们的世界最好没有神明的存在。”
“如果您成为神明,才会通往好的结局呢?”
“那是结局有问题,不是我的选择有问题。”周培毅坚定不移,“在人们头顶竖起高高的神像,让这个神像去指导一切变化,只不过是在苦难的人民头顶多了一位永生不死的国王。”
“如果您来做国王,一定比过去伊洛波所有的王者都贤明,您会更加在意穷苦之人甚至流民的生死存亡,您会平等看待血脉的高贵与‘卑贱’,您能消弭分歧甚至是战争。您过去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也证明了自己的意志。”
“我能成为什么样的国王不重要,重要的是没有这个国王。只要存在地上的王者,天上的神明,就会有人得到更多青睐,就会有亲疏远近,越是不朽的雕像,越带来地位与身份的桎梏。”周培毅摇头,“意志可以是不朽的,可以是永恒的,但不可以是不变的。当神明真的诞生的时候,无论这位神明多么贤达伟大,他都只能代表一个时代,一种意志。倘若历史的车轮需要向前,他自己就会成为历史面前最坚定的阻碍。就像是这一千年的伊洛波。”
“您无疑是对的,可如果,您不来成为这个神明,这位置就会被拱手让人呢?”希尔德贝特问。
“那就把坐上那位置的神明杀死,把这条道路断绝。重要的不仅是一位登神的凡人,还是人心中对于登神的渴望,对于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崇拜,对于将整个世界划分等级尊卑的向往。”周培毅冷冷地说,“杀掉现实存在的神,杀掉人们心中的神,这个世界就不会存在神,需要神。”
“这是一条伊洛波人,绝对无法设想的道路。”希尔德贝特不由得感叹。
“不曾设想过的道路?那道路您无法想象,曲折又伟大,坎坷又光辉。”周培毅笑了笑,“但历史的演进,需要漫长的时间。”
“伊洛波显然没有时间了。”
“我已经回答了您心中的迷茫吗?您得到您想要的答案了吗?”
希尔德贝特再次颔首:“是,陛下。您对于神明的态度,让我重新审视了自己过去的预言。对于您的未来,可能是我推己及人了。但我还有一事告诫,请您千万记在心中。”
“说吧,我会听。”周培毅说。
“请您无论如何,不要给深渊的虚空任何登临王座的机会。”希尔德贝特几乎是祈求一样说,“哪怕是一瞬间,都会让这个世界生灵涂炭。”
“我就是为此来到星门之后的,神父。我和我的骑士们,都不希望那种东西成为神明。”
“既然如此,请您收下我的礼物。”
希尔德贝特不知道第几次行礼,起身,优雅地挥手,在面前的旋转楼梯中开辟出了一条笔直的道路。这条路不通向塔的更高处,而是更深处,仿佛在塔楼中还存在着一个深邃的塔中之塔,空间里的空间。
“请您与拉菲拉夫人随我来。”希尔德贝特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