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白鹭书院时,一辆漆得光亮如新的锦缎围幔大马车稳稳超过他们的破板车,蹄声清脆。
车窗帘子掀开,探出一张明媚的笑脸:“南笙!早啊!我还当要迟到赶不上晨课呢!”
是吏部尚书府的庶女林芊芊,在南笙处境尴尬后,难得的几个待她照常的人之一。
“林姑娘早。”舒南笙颔首,笑容自然。
马车缓下来,和林芊芊一起的几个贵女也凑到窗口,笑吟吟地和舒南笙打招呼:
“南笙今日气色真好!”
“上回先生的经辩你可听到最后了?我有些地方没听明白……”
声音清亮又熟络。
舒南笙一一含笑回应。
马车很快轻快地驶远了,留下些微好闻的熏香和贵女们清脆的笑语。
方才一直挺直的舒沉舟,脊背却缓缓塌下些微弧度。
他攥着粗糙缰绳的手,指节泛着青白。
车轮不再滚动。他沉默地跳下车,替南笙整理了一下她肩上那个洗得褪色的蓝色布制书囊带子,勒得整齐些:“到了。进去吧。”
他将背更挺直一些,“下学时,我在这里接你。”
书院那扇乌木大门前的阶下,已停满了华盖珠缨的各色豪华马车。
舒家的那辆旧板车孤零零地蜷在远处角落,突兀得像一块剥落的墙皮,扎眼得很。
舒南笙知道二哥的心思,也不劝他送进去,只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腕:“嗯!二哥路上小心。”
他手腕是温热的,但皮肤下跳动的脉搏很急。
正说着,一辆极其华丽的翠盖珠缨八宝车狂奔而至,驾车的健硕小厮不等车停稳,一个梳着双髻身穿桃红缠枝莲云锦短袄的少女已掀帘“噌”地跳下来。
少女如一团活力四射的火焰,直扑向舒南笙,清脆的笑声格外张扬:“南笙!可算让我逮着你了!上次的灯会跑那么快做什么!”
她像没骨头似的整个熊抱住舒南笙,下巴抵在她肩上蹭了蹭。
这才似刚瞧见旁边还有人,杏核大的眼睛瞬间好奇地睁得更圆更亮,毫不掩饰地从舒沉舟的头顶看到了脚底的青布旧鞋。
“咦?这是……?”薛云霜歪着头,目光流连在舒沉舟温润清朗的眉宇间。
那身旧青衫非但没压住他的气度,反而衬得他挺拔如一株雪后劲松。
舒南笙不动声色地轻轻推开了黏在自己身上的薛云霜:“我家二哥,舒沉舟。二哥,这位是薛侍郎家的云霜妹妹,我的好朋友。”
薛云霜眼中的好奇瞬间收起,方才那带着三分野气的灵动也收敛得一干二净。
她立刻站直身子,敛了笑容,双手交叠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福礼,乖巧得像换了个人:“原来是舒二哥!小女薛云霜,是南笙同窗兼好友……嗯,还是她的贴身保镖!”
她眨眨眼,末了又偷偷补上这一句,带着点狡黠。
“薛姑娘有礼。”舒沉舟被这突如其来的正经行礼弄得有些无措,只得仓促还礼,耳根微烫。
这世家小姐的行止,如同隔开了天上人间。
“不敢当不敢当!”薛云霜脸上带着讨喜的笑容,“往后南笙的书院安危就放心……”
话音未落,一股极浓烈的玫瑰甜香猛然扑来,浓烈得呛人。
一辆金漆辉煌的朱轮华盖马车,前呼后拥地冲到近前停下。
车栏雕花镶金,连拉车的两匹骏马都趾高气扬。
一只涂着鲜红蔻丹的纤纤玉手撩开厚厚的织锦帘子,露出杜蘅芫那张精心描画的脸,她轻飘飘扶着侍女的手臂,仪态万方地走下马车。
那双精心勾勒的凤目扫过薛云霜,像扫过地上一片枯叶。
当落在舒南笙身上时,杜蘅芫唇角便弯起了极尽刻薄的笑意。
“哟——我当是谁,这不是靖安侯府的掌上明珠柳南笙小姐么?”
她故意咬重“柳”字,眼角眉梢全是不屑,“啊呀!瞧瞧我这记性!”
说着,作势虚打自己脸颊一下,笑声尖亮,“如今可不该叫柳小姐了,对吧?该叫舒姑娘?”
杜蘅芫踱前一步,那双描金绣蝶的鞋头缀着指大的东珠,停在一步之外,居高临下般打量舒南笙:“啧,这才过了几天苦日子呀?瞧这气色,怕是赶着套这乡下板车回穷猎户窝的时候,夜路太难走?”
“你姐姐叫什么来着?舒彩霞?倒是好名字呀!听说那日大清早抹着大红口脂,蹲在西门市集吆喝着胭脂水粉呐?啧啧,那种腌臜地界……”
她拖长了调子,眼底冷光乍现,“倒是问一句,舒姑娘您身上这味儿,是侯府的熏香散尽了,还是沾了你那好姐姐摊上的劣等脂粉气?”
杜蘅芫刻薄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扎在舒南笙身上:“白鹭书院可是京城第一清贵之地,往日侯府撑着你倒也罢了,如今你是什么东西?一个粗鄙猎户家的贱籍女儿,也配与我们同坐一堂?”
“依我看,书院如今也是门槛尽低了,什么阿猫阿狗都往里放!白糟蹋先贤清雅地!”
舒沉舟的脸已骤然褪尽了所有血色,僵立在原地,双手死死捏在身侧,每一寸指节都因为过于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垂着头,鬓角几缕发丝垂落,遮挡住一双烧得通红的眼睛。
就在舒沉舟被钉死在原地之时,一只手却稳稳地扶住了他的手臂。
舒南笙一步上前,身体微微一侧,将舒沉舟整个护在了自己身后阴影里。
她甚至没有看杜蘅芫,目光径直转向旁边气鼓鼓的薛云霜。
“霜儿,你可见着了?”舒南笙语调极轻,如同在说一句寻常闲话,“听闻杜家去年花重金礼聘了个女西席,专教府里小姐诗书礼仪?”
她话音微妙一顿,抬眼瞥向那呆愣的杜蘅芫,“可见这教养,千金也难买真正的‘体统’二字。”
这话轻飘飘,却如同最锋利的薄刃。
旁边一直憋着怒火的薛云霜早就按捺不住,先是鼓起腮帮子,冲着杜蘅芫飞快地做了个大鬼脸,眼睛眉毛鼻子全挤在了一起:“略略略!”
稚气又粗野。
随即毫不客气地指着杜蘅芫的鼻子,声音响亮:“杜蘅芫!你把嘴巴放干净点!满嘴喷粪!狗眼看人低!白鹭书院是你家的啊?你说谁不配就不配?再敢欺辱南笙,信不信我把你那些收着学生束脩克扣来放印子钱买香粉裙子的事,当众说说?”
薛云霜这番话如滚油泼落,众人目光顿时集中到了杜蘅芫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