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子决绝的劲儿,让原本喧嚣的人群彻底安静下来,几十双眼睛里,愤怒渐渐被惊愕和一丝莫名的畏惧所取代。
远处的李文博,脸上的闲适笑容僵住了,他没料到沈秀兰会是这种反应。
赵德柱也被镇住了,他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沈秀兰没理会额角的刺痛,也没再看那砸伤她的年轻矿工。
她的目光穿过人群,如两道利箭,直直地钉在李文博身上,看得李文博心里莫名发毛。
她收回目光,缓缓地从自己随身带着的布包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的账本。
她将账本“啪”地一声放在身前的桌子上,动作不大,声音却很响。
“这是矿上从年初到上个月为止,所有人工资发放的原始账本,会计刘大山这里有备份。”
她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字字清晰,“上面清清楚楚地记录了每一个人的出勤、工分和实发工资金额,上面有刘会计和我亲自核对过的印章。”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最前排几个矿工的脸:“大家可以自己传着看,看看你们每个月领的钱,跟上面记的,到底有没有出入。”
刘会计连忙点头附和:“没错!账本是真的,每一笔钱我都算得清清楚楚,沈老板过问后,我们还核对过好几遍,绝不可能出错!”
人群开始骚动,离得最近的一个老矿工将信将疑地拿起账本,翻开来看。
他浑浊的眼睛凑得很近,嘴里念叨着自己的名字,手指在纸上划着。
很快,他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迷惑:“俺……俺的钱是对的啊,一分没少。”
账本像一块投入水中的石头,在人群中激起一圈圈涟逼。
它从一双手传到另一双手,窃窃私语声逐渐取代了愤怒的叫嚷。
“我的也对得上……”
“这上面写的,跟我领的一样啊。”
“那赵德柱手里的工资条是咋回事?”
所有的目光,又重新聚焦到赵德柱身上。赵德柱的脸涨成了猪肝色,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他手里的那沓“工资条”,此刻变得无比烫手。
沈秀兰冷冷地看着他,继续说道:“我知道大家辛苦,下井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过活。今天这件事,不管是谁在背后捣鬼,让大家受了惊,寒了心,都是我的不是。”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扬声道:“我承诺,今天之内,就按赵德柱说的,每人补发二十块钱!另外,再给每人发五块钱的慰问金!三天之内,钱一定发到各位手上!”
这话一出,人群彻底安静了。有钱拿,而且是白拿的钱,谁不乐意?
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烟消云散。
“但是,”沈秀兰话锋一转,声音冷了下来,“往后,矿上的账目,每一笔我都会亲自过问。谁要是再敢拿假账、假条子来糊弄人,煽动大家闹事,别怪我沈秀兰翻脸不认人,直接把他送到公安局去!”
矿工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点头。领头的几个老工人走上前,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沈秀兰说:“沈老板,对不住,是我们糊涂,听信了小人的谗言。”
“没事,大家也是为了养家糊口,我理解。”沈秀兰摆摆手,额上的伤口因为说话牵动,又是一阵抽痛。
人群渐渐散去,一边走还一边议论着,言语间都是对那二十五块钱的期盼。
赵德柱见势不妙,早就灰溜溜地钻进人群不见了踪影。
空旷的场地上,只剩下沈秀兰、刘会计,和远处那棵杨树下脸色铁青的李文博。
沈秀兰知道,这个隐患一日不除,她就一日不得安宁。
李文博还握着矿上的经营权,今天这出戏没唱成,明天还会有别的花样,必须尽快想个办法,把矿彻底拿到自己手里。
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往家走,头上的伤口用手帕简单按着,脑袋里嗡嗡作响。
走过一条胡同口时,忽然听到一阵孩子的吵闹声。
“野孩子!你妈不要你了!”
沈秀兰眉头一紧,快步走过去,只见几个半大的孩子正围着叶邵凯,推推搡搡。
叶邵凯一个人站在中间,小脸涨得通红,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手里死死地攥着一卷被扯出来的黑色磁带,脚边是一个摔破了外壳的录音机。
“你们干什么呢!”沈秀兰厉声呵斥道。
那群孩子回头看见一个大人,脸上还沾着血,吓得一哄而散。
叶邵凯抬起头,看到是沈秀兰,忿忿地瞪了她一眼。
他弯腰捡起地上摔坏的录音机,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跑。
沈秀兰看着他小小的、倔强的背影,心里叹了口气。
她大概能猜到这孩子的想法。亲妈若即若离,有和没有一个样。
现在爸爸又娶了个后妈,正是小男子汉自尊心最强的时候,别人的三言两语,都是戳在他心窝上的刀子。
她没有追上去喊他,只是默默地跟在后面。果不其然,叶邵凯跑回了四合院,一头扎进西厢房,“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沈秀兰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决定先不去打扰他,转身去了隔壁李婶家。
刚进李婶家的院子,就看到招娣和团子正跟另一个小女孩玩得开心。
而小女孩的旁边,站着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
那女人烫着一头当时最流行的卷发,身上穿着一条颜色鲜艳的连衣裙,手腕上戴着一只闪闪发光的金镯子。
她正拢着自己的头发,眼神却不时地瞟向自己的女儿,眉宇间带着一丝关切。
沈秀兰觉得这人有些眼熟,想了想,才记起来。
“林巧云?”她试探着叫了一声。
那女人转过头,看到沈秀兰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开了热情的笑容:“哎呀!这不是秀兰吗?可真是你!这都多少年没见了!”她的眼神扫过她的额头,又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通。
林巧云是她以前的邻居,后来嫁人搬走了。前世里,沈秀兰听说她和丈夫很早就下海经商,后来丈夫出了意外,她一个人硬是把产业撑了起来,做得风生水起,是个了不得的女人。
“是啊,好久没见了。”沈秀兰也笑了笑,目光落在那金镯子上,心里转过一个念头。
林巧云的视线在沈秀兰身上打了个转,又落在正和她女儿一起玩的团子身上,好奇地问:“一转眼你女儿都这么大了……旁边这个,是你儿子啊?长得可真俊。”她好些年没回来了,自然不知道沈秀兰离婚又再婚的事。
沈秀兰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两人简单寒暄了几句,沈秀兰便以回家做饭为由,领着招娣和团子告辞了。
晚上,一家人围在桌边吃饭。叶昭回来了,看到沈秀兰额头上的伤,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后又一声不吭的进了屋子。
过了一会儿,他的身影又出现在屋子门口,站那一动不动,只冲着沈秀兰的方向喊了一声:“过来。”就又转身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