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时光,如白驹过隙,却又沉重得如同压在王府上空的铅云。
皇帝当年那道冰冷的口谕,如同无形的枷锁,暂时扼住了太子伸向王府的明刀。东宫对薛王府的明面打压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朝堂上关于“前朝余孽”的风波在陶阁老等人的周旋下,也渐渐平息,被淹没在层出不穷的朝务之中。
然而,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太子萧景睿的恨意和忌惮并未消失,反而如同毒蛇,在暗处蛰伏、滋长。王府的日子,并未因表面的平静而好过。
薛家在军中和朝堂的势力被太子一系持续打压、分化。薛长瑢昔日提拔的将领被寻衅调离或架空;依附薛家的官员被弹劾、贬谪;王府递上的奏疏常被束之高阁;连正常的军需粮饷拨付都变得困难重重,处处掣肘。
针对府内众人的刺杀也从未停止,只是变得更加隐秘和阴毒。毒箭、陷阱、伪装成意外的袭击……层出不穷。王府的暗卫如同绷紧的弦,日夜守护,伤亡不断。
曾经与王府交好的势力,在太子无形的威压下,大多选择了疏远或观望。王府如同汪洋中的孤岛,承受着四面八方的暗流汹涌。
在这艰难险恶的处境下,薛衍,成了王府最坚硬、也最冰冷的一道屏障。
三年时光,将他彻底淬炼。他如同一柄深藏于鞘、却寒光四溢的凶刃。
他变得更加沉默,眼神深邃如渊,喜怒不形于色。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气。王府内外,无人能窥探他心中所想。
他掌控着王府的情报网络和核心力量,如同精密而冷酷的机器。对内的清洗更加彻底,对外的反击更加精准狠辣。那些针对王府的阴谋,往往在萌芽状态就被他无情掐灭,反击的手段也常常让对手付出惨痛代价,甚至……消失得无声无息。他行事越发狠绝,不留余地,连陶言奚有时都看得心惊。
他依旧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手上的旧伤留下狰狞的疤痕,那双脚也因当年的冻伤和后来的奔波而落下病根,阴雨天便疼痛钻心。他依旧吃得极少,睡得如同警觉的猛兽,靠着强大的意志力和近乎自虐般的修炼支撑着这具日益消瘦却蕴含惊人力量的身躯。他像一根燃烧到极限的蜡烛,透支着生命的光华,只为照亮复仇的深渊。
扳倒太子,摧毁东宫。这成了他存在的唯一意义。他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编织着一张无形的大网,耐心地等待着给予太子致命一击的机会。许佑宁的名字,如同被封印的禁忌,无人敢提。只有夜深人静时,他偶尔会摩挲着胸口那封从未离身的、早已被体温和血迹浸染得字迹模糊的绝笔信,眼中才会掠过一丝极快、极深、足以将人灵魂都灼伤的痛楚,随即又被更深沉的黑暗吞噬。
王府上下,笼罩在一种压抑的、看不到尽头的艰难之中。薛长瑢鬓角染霜,虽依旧沉稳如山,但眉宇间的忧色挥之不去。陶言奚愈发深沉内敛,在朝堂的漩涡中如履薄冰,为王府争取着每一丝喘息之机。陶静姝早已褪去少女的青涩,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轻愁,她依旧会默默地将温补的汤药放在薛衍书房门口,尽管知道多半会被原封不动地端走。众人看着薛衍日益冷硬孤绝的背影,唯有在心底发出一声又一声沉重的叹息。那个鲜活热烈的少年郎,终究是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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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重中,一个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消息,通过薛衍布下的一张极其隐秘、远至关州的暗线,艰难地传递了回来。
消息被密封在一个不起眼的蜡丸里,由一名浑身是伤、几乎油尽灯枯的暗桩拼死带回。当这枚蜡丸被呈到薛衍书案上时,他正对着北境艰难送来的军需告急文书,眼神冰冷地筹划着如何从太子的爪牙手中“虎口夺食”。
他面无表情地捏碎蜡丸,展开里面卷得极细的纸条。纸条上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写就,内容也极其模糊,充满了不确定性:
**“关州流沙河外围,近有传言。三年前风沙过后,曾有猎户于乱石深处,见一形容枯槁、神志不清之人,似…似当年寻人画像中人。然仅惊鸿一瞥,旋即无踪,疑为流沙吞噬或野物所害,再无音讯。传言纷杂,难辨真伪,特此报知。”**
“关州流沙河”!
“三年前”!
“似…似画像中人”!
这几个字眼,如同九天惊雷,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劈进了薛衍那冰封死寂了三年的心湖深处!
“啪嗒!”
薛衍手中用来批注军报的朱笔,毫无征兆地从中断裂!鲜红的朱砂墨溅落在冰冷的文书和他苍白的手背上,刺目得如同鲜血。
整个书房的时间仿佛凝固了。
薛衍保持着看纸条的姿势,一动不动。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张纸条上写的只是无关紧要的天气报告。然而,离他最近的暗卫统领,却清晰地看到,世子那双深不见底、如同寒潭古井般的眼眸深处,骤然掀起了滔天巨浪!那是一种混杂了极度震惊、难以置信、疯狂滋长的希望、以及更深沉的恐惧和毁灭欲的可怕风暴!他的瞳孔在瞬间收缩到极致,又在下一瞬猛地扩散开!
他捏着纸条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青筋暴起,微微颤抖着。那张薄薄的纸片,在他手中仿佛重逾千斤,又仿佛脆弱得一触即碎。
“三年前……流沙……无踪……”薛衍的喉咙里,极其艰难地、如同锈蚀的齿轮般,挤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砂砾摩擦的嘶哑和一种令人心悸的颤抖。
三年来,他强迫自己相信那个冰冷的结局,将那刻骨的思念和绝望化作复仇的燃料。他筑起的心防坚不可摧,只为支撑自己走下去。可此刻,这张模糊不清、充满不确定性的纸条,却像一枚最锋利的钻头,狠狠凿在了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心防之上!
阿宁……她还活着?在那个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流沙河深处?像一具行尸走肉般活着?还是……这仅仅是一个残酷的幻影,一个将他再次拖入绝望深渊的陷阱?
巨大的冲击让薛衍的大脑一片空白,随即又被无数混乱疯狂的念头充斥:是真的吗?是陷阱吗?是太子故布疑阵?还是……上天终于睁开了一丝眼?那个猎户是谁?在哪里?必须找到!立刻!马上!掘地三尺也要挖出来!流沙河……流沙河!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哪怕下面是地狱,他也要闯进去!
“主……主子?”暗卫统领看着薛衍瞬间变得极其可怕的眼神,那里面翻涌的情绪让他这个见惯生死的人都感到一阵寒意,小心翼翼地出声。
薛衍猛地抬眼!
那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几乎要将人灵魂都刺穿的疯狂执念和审视!他死死盯着暗卫统领,声音嘶哑冰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偏执的命令:
“查!”
“动用一切力量!所有在关州、靠近流沙河的人手,全部撒出去!”
“找到那个猎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把他说的每一个字,看到的每一个细节,都给本世子挖出来!”
“流沙河……每一寸地方!给本世子一寸一寸地翻!就算把流沙河翻过来,也要找到……找到任何可能存在的痕迹!”
“封锁消息!胆敢泄露半分……杀无赦!”最后三个字,带着浓烈的血腥气。
“是!”暗卫统领心头巨震,不敢有丝毫迟疑,立刻领命而去。他从未见过世子如此失态又如此……充满毁灭性希望的模样!
书房内,只剩下薛衍一人。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再次看向手中那张模糊的纸条。指尖的颤抖再也无法抑制。他猛地将纸条攥紧,揉成一团,仿佛要将其彻底捏碎、否定掉这荒谬的希望!然而,下一秒,他又像捧着稀世珍宝般,极其小心地、近乎虔诚地将那团皱巴巴的纸一点点抚平,贴在了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
他闭上眼,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微微摇晃。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如同孤傲的绝壁,却透出一种濒临崩溃的脆弱。
希望……
这个他早已摒弃、视为毒药的东西,此刻却如同最猛烈的火焰,灼烧着他冰封的灵魂,带来难以言喻的剧痛和……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却又顽强不肯熄灭的光亮。
阿宁……
你是否……真的还在这人世间?
这突如其来的、模糊不清的消息,究竟是救赎的曙光,还是……将他彻底推入万劫不复深渊的最后一把烈火?
无人知晓。
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仿佛在回应着他内心那无声的、撕心裂肺的呐喊。王府艰难维持的平静表象下,因为这一丝渺茫的希望,骤然掀起了更加汹涌的暗流。薛衍那死寂了三年的世界,在这一刻,被彻底撕裂开一道深不见底、通往未知的裂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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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京都的另一端,左相府邸深处,却上演着另一场无声的风暴。
书房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名贵的紫檀木桌案上,一份墨迹未干的辞呈静静躺着,上面“国子监少监陶言奚”的落款,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左相陶敬之目眦欲裂。
“逆子!你这个逆子!”陶敬之须发皆张,平日里深沉如渊的宰相威仪荡然无存,只剩下被至亲背叛的狂怒。他抓起桌上的青玉镇纸,狠狠掼在地上,摔得粉碎!“辞官?!你可知这国子监少监之位,是多少人削尖了脑袋也够不到的青云梯!是我陶家苦心经营、为你铺就的坦途!你竟敢……竟敢如此轻易弃之如敝屣!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还有没有陶家的百年基业!”
碎片飞溅,有几片擦过陶言奚挺直站立的身躯,在他素净的靛蓝常服上划开细微的口子。他却没有闪避,甚至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三年时光,似乎并未在他清隽的脸上留下太多风霜,只是那双总是沉静内敛的眸子,此刻却深得如同古井寒潭,翻涌着旁人难以窥见的暗流。那是一种沉淀了三年,终于冲破所有桎梏的决绝。
他安静地承受着父亲的雷霆之怒,直到那咆哮声因气急而略显嘶哑,才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得近乎冷酷。
“父亲息怒。”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儿子心意已决。国子监少监一职,已向陛下递了辞呈。至于陶家基业……”他顿了顿,唇角掠过一丝极淡、也极冷的弧度,“自有父亲与族中诸位叔伯操持,不差言奚一人。”
“混账!”陶敬之气得浑身发抖,手指几乎要点到陶言奚的鼻尖,“你……你莫不是还忘不了那个祸水!那个许佑宁!她早就死了!死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为了一个死人,一个前朝余孽,你竟要抛却大好前程,自毁长城?!陶言奚,你昏了头了!”
“许佑宁”三个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终于让陶言奚平静无波的眼底,漾开一丝剧烈的涟漪。那涟漪深处,是深不见底的痛楚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执念。
三年来,他何尝不是在炼狱中煎熬?
表面上,他依旧是那个温润如玉、前途无量的国子监少监,是左相府最引以为傲的陶二公子。他按部就班地上朝、处理公务、参与家族事务,甚至在外人看来,他比三年前更加沉稳练达。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个夜晚,当喧嚣散去,独处一室时,那深入骨髓的拷问便如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灵魂。
他忘不了林晚棠——那个才华横溢、眼神清亮、最终却带着秘密和遗憾死去的老师。他欠她一条命,一个承诺。这份愧疚,沉重如山。
他更忘不了许佑宁——晚棠老师留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那个在初见时,眼神里还带着一丝倔强和懵懂的少女。他忘不了她离去前那个夜晚,那双望向自己时,带着洞悉一切、却又死寂绝望的眼睛!是他!是他亲手将她的身份秘密告知了薛相国!是他,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明明知道她可能面临的绝境,却囿于身份、囿于家族、囿于所谓的“大局”,选择了沉默,选择了将她推向那条不归路!
这三年,薛衍的疯狂搜寻像一面镜子,时时刻刻映照着他的怯懦和虚伪。每一次听到“没有消息”的回报,对他而言都是一种凌迟。他无法想象,那个孤身消失在风雪关州的女子,这三年来究竟经历了什么?是早已化作枯骨,还是正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承受着比死更痛苦的煎熬?而他,这个自诩受恩于她母亲的人,却锦衣玉食,安坐高堂!
林晚棠的影子,许佑宁那双绝望的眼睛,日夜交织,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这份沉重到窒息的愧疚和无法言说的牵挂,如同藤蔓,早已将他的心缠得密不透风。国子监的圣贤书,陶府的锦绣前程,在这一切面前,都变得苍白可笑,如同枷锁。
“她死没死,与儿子辞官无关。”陶言奚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冻结了千年的寒冰,“儿子只是倦了。”
“倦了?好一个‘倦了’!”陶敬之怒极反笑,眼中是深深的失望和不解,“你可知你这一走,便是自绝于朝堂!自绝于陶家!你可知有多少人等着看我们陶家的笑话?!”
“儿子不孝。”陶言奚深深一揖,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却也冰冷得毫无温度,“父亲保重身体。”
说完,他不再看父亲震怒而痛心的脸,也不理会书房外可能存在的窥探目光,转身,径直走向门口。他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留恋。
“站住!你给我站住!”陶敬之的怒吼在身后炸响,“你若敢踏出这个门,就永远别再回来!陶家没有你这等不肖子孙!”
陶言奚的脚步在门槛处微微一顿。他没有回头,只是挺直了那看似清瘦却异常坚韧的脊梁。
“父亲,”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愤怒的余音,落在空旷的书房里,“这三年,儿子在陶府,在国子监,每一日,都如同行尸走肉。”他微微侧过头,露出线条冷硬的侧脸轮廓,“有些债,活着不还,死了,也无颜去见该见的人。”
话音落下,他再无停留,一步跨出了那象征着他前半生荣耀与桎梏的书房大门。
门外,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京都的飞檐斗拱。陶言奚深吸了一口带着冬日寒意的空气,那气息冰冷刺肺,却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近乎残忍的清醒。
他没有带太多东西,只有一个简单的青布包袱,斜挎在肩上。包袱里,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和银钱,只有一本薄薄的、纸张早已泛黄卷边的诗集——那是林晚棠生前留下的唯一遗物。
他穿过熟悉的庭院,无视了仆役们惊疑不定的目光,也避开了闻讯匆匆赶来的母亲和妹妹陶静姝那带着泪光的呼唤。他的眼神坚定地望向前方,望向了府邸那两扇缓缓为他打开的沉重朱漆大门之外——那里是未知的茫茫前路,是风雪,是泥泞,或许也是他自我救赎的唯一方向。
为了晚棠老师。
也为了……那个消失在关州风雪中、让他这三年来夜夜难安的身影——许佑宁。
他必须去找。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脚步去丈量,用自己的方式,去偿还那份沉甸甸的、几乎将他灵魂压垮的债。
左相府的大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身后的一切喧嚣、愤怒与挽留。陶言奚的身影,融入京都冬日萧瑟的街巷人流之中,很快便消失不见,如同投入大海的一滴水。
朝堂之上,少了一位前途无量的陶二公子。
江湖之远,多了一个背负着沉重秘密与执念的独行人。
而关于许佑宁的踪迹,这世间,也多了一双不顾一切也要将其找到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