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道清披衣起身,顺着杜鹃叫声钻进了竹林。
竹影绰绰间,男子身着一袭霜色银狐裘,正掸着身上的灰,动作间可看出清瘦身形。眼窝略深,眼眸沉静,唇色淡淡,此刻抿成一条直线。
谢道清忙加快脚步,却在看清对面人表情时,迈步都小心翼翼起来。
那男子以拳抵唇,强忍着咳嗽,耳尖脖颈染上点点红晕。
“大哥……”
谢道清挂上了个讨好的笑,讪讪道。
谢瑾瑜并未应声,只眼神忍不住在她身上细细扫过,撩起她额角碎发,见那一片青紫,冷着脸从锦囊中拿出一瓷瓶,丢在她手里,语带责难:
“你可还知道有我这个大哥。”
谢道清顿感一阵头疼。
人人道谢瑾瑜才学斐然,玉树临风。只可惜身子骨太弱。
可只有谢道清知晓,大哥他私下里是唐僧一般的人物,饶是谢道清在外伶牙俐齿,到他面前只敢化身敲不响的木鱼。
谢道清可不想在这听训到天亮,再者,要是被抓到他俩必定插翅难逃,于是攥着手,抬眼偷瞄着他:
“大哥,夜寒露重,你早些回……”
话还未说完面前人似被气到,抚着胸口急急喘息几番:
“刚一照面你就开始不耐了?我就去西北一趟,回来听说你被人掳了去!我心急火燎追着印记赶来,你竟已嫁了人!?”
话音被压的极低,最后几个字却格外清晰,他又伸手掸了掸不知道在哪沾上的灰尘,赌气道:
“到外边来做孝顺女儿了?你倒也甘心清平侯府把你嫁来这落魄地方……”
谢道清忙上前捂住他的嘴,回头四处张望:
“这是在王府,你不要命了啊。”
他喉结滚动几番,嘴唇翕动,温热的鼻息扑在谢道清手上,她才意识到不妥,忙退开几步。
“大哥,无事我便回了。”
谢瑾瑜垂眸,鸦睫微颤,声音艰涩:
“此地……我以后不便再来,你若非自愿,随我……”
他见眼前人头埋得更低,深吸了口气,牙缝里挤出一句:
“罢了,我安排人进牙行,到时候卖进王府来你有个照应。”
谢道清心像被一双大手紧紧握住般酸涩,想着养父母和大哥这么多年对她的精心呵护,最终却被她连累没有善终,心底的愧疚喷涌,紧咬着唇,泪水在眼圈打转。此时此刻,竟有了一丝出嫁的实感。
谢瑾瑜不再看她,转身扒上墙,艰难攀了几次都未能成功出去,颇为狼狈。
谢道清看着,忍不住“噗嗤”低笑出声。
谢瑾瑜骤然扭头,耳根红透,咬牙低声呵斥:
“没良心的小白眼狼!就这般看你兄长出丑不成?还不过来搭把手!”
谢道清踮脚轻跃上墙头,确认四下无人,才将他半抱半扛地带出府外。
把谢瑾瑜交到侍卫青竹手里后,她认真嘱咐:
“大哥,和爸妈说我一切都好,你好好养着身子,等京城的事处理完了,我便回家。”
谢瑾瑜微颔首,摆手示意她快回。
刚翻上墙头,忽听闻青竹略带困惑的声音:
“公子,您不是钻狗洞进去的,原路出来岂不省事……”
谢道清强压住闷笑,身后一道破空声袭来。
她手腕一翻,稳稳接住那个沉甸甸的锦袋。回头望去,只见月光下谢瑾瑜身姿挺立,青竹则捂着脑袋蹲在一旁。她朝两人弯了弯唇角,转身没入墙内。
想起狗洞之说,谢道清沿着墙根细细搜寻,却发现一只格格不入的木箱。
掀开箱盖,雪白银锭光泽微烁。拨开上面几层,底下刺目的金黄更是灼眼。
如此重金,除却谢瑾瑜不作他想。
也不知他拖着病体,如何把这箱子带进来的……
喉间蓦然哽住,她紧咬下唇,默不作声地一趟趟搬运金银,分藏在屋中各个隐秘角落。
夜极深时,谢道清轻轻偎着那只装满银票与金瓜子的锦袋,闻着熟悉的味道沉沉睡去。
次日天色刚透出灰白,桂嬷嬷便带着一行仆妇踏入雅韵苑,姿态恭敬,语气疏离:
“侧妃娘娘,王府内院原无女侍,请您亲自过目,拣选合用的丫头。”
谢道清目光掠过面前垂首肃立的几个丫鬟,点了三个穿青色衣裳的留下。
桂嬷嬷指点着身边的婆子:
“这是雅韵苑管事和厨房管事,王爷吩咐,府中账册,即日起交由侧妃打理。”
几册沉甸甸账簿递了过来,她略顿又提醒:
“侧妃,王爷免了您的礼。但今日需入宫谢恩,请您早作准备。”
谢道清深吸口气,又被套上了层层冠服,侍女在她胎记和额角淤青处,一遍遍细密地铺盖着铅粉。桂嬷嬷在一旁教导进宫礼节,末了将一份备好的觐礼交到侍女手中。
准备停当,她被引至王府正门。
门前停着一驾华丽异常的马车,车身漆光亮得晃人,表面遍布金制雕刻,挂以象征着尊贵的墨蓝色帷幕,四角的皇家印记,更彰显着这车的尊贵。
她看着金光闪闪的马车装饰,极力握紧双手,才忍住了伸手摸摸的冲动。
墨蓝色车帘无声掀开,信王顾知检端坐其中。
一身赤绛皮弁服衬得他面若冠玉,眉眼修长,目光深邃沉静,整个人透着一块上好暖玉般温润内敛的光华。
在谢瑾瑜的培养下,谢道清自认为对古风美男的审美造诣,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境地。
如今,看着眼前人却俊俏得让她不敢逼视。
只是这美男额角却青紫一片。
谢道清忽得想起昨天那两个蠢贼,难不成竟是他?
心中这想法把她惊了一跳,这谪仙般的矜贵人物,不可能做扒人墙角的下流行径?
心神微恍,脚下踩到了繁复的冠服,踉跄着向马车内栽去。
顾知检面色微变,伸手单手稳稳扶住她肩膀,止住了她摔倒的趋势。
谢道清惊魂未定,脸颊浮上两朵红云,忙低首道谢,快速坐定。
「好险,差点被夺走清白,这女子怎如此热情。」
谢道清浑身一僵,猛得扭头看向身边人,
顾知检正端正坐着,闭目养神,薄唇紧闭。
谢道清彻底懵了。
难道……这些日子太累,出现了幻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