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看了眼纳兰霏手腕的疤痕,心中一缩。
枯槁的手掌托着那枚钻戒,指尖微微颤抖。
晨光穿过不远枝蔓,落在戒托上那粒切割完美的钻石上,折射出七彩夺目的光华,刺得他老眼有些发花。
“小…小姐,这…这太贵重了。”福伯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沙哑。
他活了大半辈子,在纳兰府鼎盛时也见过不少奇珍异宝,却从未见过如此纯净剔透、坚硬如石的“琉璃”。它冰冷坚硬,却又仿佛蕴含着星辰般璀璨的光芒,绝非凡物。
“再贵重也是死物。”纳兰霏语气斩钉截铁。
她现在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渣男必须死!
有仇就要当场报,绝对不等第二天!
更何况如今自己占了原主身份,对方家族图腾,也与自家也是如此一致,这说不定就是上天的安排。
上一世已经无法带领纳兰家腾飞,那本姑娘就在这一世拼上一把又何妨!
小荷在一旁看得心都揪紧了,想劝又不敢劝。而且从小姐那想杀人的眼神来看,估计也劝不动。
福伯看着纳兰霏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毅,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
眼前的小姐,失忆后仿佛脱胎换骨,那份骨子里的执拗还在,却少了往日的温吞犹疑,多了几分雷霆决断和……他形容不上来的疏离感。
最终,他用力握紧掌心的冰凉,重重点头:“老奴明白!这就去寻城里信誉最好的‘聚宝斋’把银子换来!”
说着,福伯揣着戒指急匆匆出了门。
……
破败的纳兰府小院,并未沉寂多久。
她与小荷闲聊,进一步了解当今世界情况时,不多一会儿院外便响起了嘈杂的人声和车马声。
福伯的效率惊人,他不仅带回了沉甸甸的三百五十两纹银,还带回了一队泥瓦匠、木匠和几个力工。
想到刚刚的经历,福伯也是一阵欣喜。
聚宝斋掌柜初见钻戒惊为天人,又听闻是纳兰家小姐之物,虽家道中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敢过分压价,反而主动加了些。
“福伯,这…这么多银子?”小荷看着堆在破旧八仙桌上的银锭和碎银,眼睛瞪得溜圆。
福伯脸上难得露出一丝激动后的潮红,压低声音:“那‘琉璃戒’…掌柜的说是什么‘金刚钻’,稀罕得很!值这个价!小姐,银子有了,您吩咐吧!”
纳兰霏看着那堆银子,心头一块巨石落地。
有了启动资金,计划就能展开了。
“好!福伯,修缮的事就辛苦您盯着了。首要三件事:第一,清理、加固塌陷的东厢房,至少先把漏风漏雨的地方补好,能住人。第二,仔细检查、清理所有窖池!把沈家泼进去的石灰水、杂物统统给我铲干净!窖壁有损坏的,用上好的黄泥和窖泥老母重新糊上,务必保证密封性。第三,西墙根那些酿酒的陶瓮,封泥破损的全部换新!那是咱们东山再起的本钱!”
她条理清晰,指令明确,听得福伯和小荷精神一振。
福伯立刻应声:“小姐放心,老奴定当仔细监工!”他仿佛找回了当年打理府务的精气神,转身便去指挥那些工匠,吆喝声里都透着一股劲儿。
看着院子里尘土飞扬,工匠们开始忙碌,纳兰霏松了口气,对小荷道:“这里太吵,我们出去走走。正好,我对这古蔺城还不熟,你带我转转,顺便…买点东西。”
她需要一个更直观的了解,了解这个陌生的时代,了解虎视眈眈的沈家,也了解那个神秘莫测的夸蚩。毕竟从之前福伯对他的态度来看,自己那位救命恩人,似乎也是一位了不得的人物。
小荷听闻要出去,自然也是欢喜,连忙应下。
两人换了身相对干净但依旧朴素的旧衣,锁好院门,汇入古蔺城清晨的人流。
古蔺城依赤水河而建,街道狭窄而曲折,青石板路被无数脚步磨得光滑发亮。
空气中弥漫着水汽、炊烟、以及各种食物和货物混杂的气息。
与纳兰霏记忆中的现代古蔺县相比,少了钢筋水泥的冷硬,多了几分烟火人间的喧嚣与拥挤。河边的码头依旧繁忙,盐船、粮船、客船停泊装卸,吆喝声、号子声不绝于耳。
只是,细看之下,许多行人脸上都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色,行色匆匆。
“小姐您看……”小荷指着不远处一座气派非凡的三层楼阁,飞檐斗拱,门前车马盈门,巨大的“沈”字招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就是沈家的总号‘醉仙楼’。旁边那几家挂着‘沈记’旗号的,都是他们家的分号酒铺。如今城里十家酒铺,倒有七八家姓沈了。”
纳兰霏抬眼望去,只见“醉仙楼”门口人头攒动,不少人手里攥着铜钱,似乎在争相购买什么。
她微微蹙眉:“沈家酒有如此可口么,大清早的就排队争买?”
“他们是想买‘鰼人酒’!”小荷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愤,“自从城里城外闹起那‘醉魇’,沈家就大肆宣扬,说只有他们祖传的‘鰼人酒’才能延缓病发。现在城里稍微有点余钱的人家,都抢着去买,生怕染上那可怕的病。价格…都翻了好几番了!”
“鰼人酒…”纳兰霏咀嚼着这个名字,心头冷笑。
利用恐慌制造需求,果然是古今奸商通用手段。
她目光扫过那些排队的人,果然看到几个形容憔悴、精神萎靡的,手臂上似乎隐隐有暗红斑纹。
“醉魇…真有这么可怕?”
小荷闻言,小脸瞬间煞白,下意识地靠近了纳兰霏一些,声音压得更低:“小姐,您昨日回来路上不也遇到那些‘疯魔’了吗?白天看着像喝醉了一样躺着不动,一到晚上就…就变成那样了!听说染上的人,手臂上会长出像龙鳞一样的红纹,慢慢爬到脸上、头上…最后就彻底疯了,见人就咬,力大无穷!苗寨那边好几个村子都遭了殃,城里也有不少人染上,都被关在家里或者…送到城外破庙等死去了。官府…官府也管不了,沈家说他们能治,县令老爷就…就信了。”
“不过……这鰼人酒听闻的确有一定延缓作用。常人染上醉魇,最快3月便会沦为疯魔。可如果一直喝鰼人酒,拖上个一两年也不是不可能。”
小荷的语气里,充满了对官府的失望和对沈家的畏惧。
纳兰霏默默听着,心头疑云更重。
沈家能“延缓”,却无法根治?
还趁机抬价垄断?
这其中怎么想都很奇怪!
未等多想,两人穿过喧闹的主街,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这里多是些卖山货、草药的小摊。
纳兰霏在一个卖枸酱果的摊子前停下。
野生枸树果实,酿造枸酱酒的原料。
她拿起一颗仔细看了看,又嗅了嗅,眉头皱得更紧。果子品相很差,不少都带着霉点,散发出一种不新鲜的酸腐气。
摊主是个愁眉苦脸的老汉,见有人看,忙不迭道:“姑娘,买点吧?便宜卖了,家里急用钱买酒…”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布满老茧、却隐约透出几丝浅淡红痕的手腕。
纳兰霏没说话,放下果子,拉着小荷走开。
沈家…沈家…这个名字如同阴云,笼罩在整个古蔺城上空。
走到靠近盐市的地方,空气里弥漫着咸腥的海盐气味。
这里力工更多,搬运着沉重的盐包。
纳兰霏的目光被河边景象吸引,只见赤水河湍急处,几根粗大的楠竹顺流而下,竹上人影如履平地,灵巧地避开礁石漩涡,正是“独竹漂”。
“那就是‘赤水蛟’夸蚩大哥他们寨子的盐队!”小荷眼睛一亮,指着其中一根楠竹上最矫健的身影。那人身材高大,动作行云流水,正是昨日救下纳兰霏的夸蚩。
他正指挥着其他人靠岸卸货。
“赤水蛟?”纳兰霏对这个外号来了兴趣。
“是呀!”小荷脸上露出敬畏又带着点小骄傲的神色,仿佛夸蚩是自家亲戚,“夸蚩大哥可是乌蒙山十八苗寨里数一数二的好汉!水性极好,一根楠竹能在赤水河最险的滩头来去自如,比鱼儿还灵活,所以大家才叫他‘赤水蛟’!”
“他力气也大,一个人能打十个!最厉害的是,他为人仗义,带着寨子里的人走盐路,从不多收穷苦人家的钱,遇到不平事也敢管。沈家的狗腿子们最怕他,有他在的码头,沈家的人至少不敢明着太放肆!”
正说着,岸边似乎起了点小争执。
一个穿着沈家仆役服饰的汉子,正对着几个搬运工模样的汉子推搡呵斥,似乎想强行低价收盐。只见夸蚩从竹竿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地,大步流星走过去。
他并未立刻动手,只是往那几个沈家仆役面前一站,高大的身影和冷峻的眼神便形成一股无形的压迫感。那几个仆役显然认得他,嚣张气焰顿时矮了半截,嘴里嘟囔了几句,悻悻地退开了。
“看吧!夸蚩大哥可厉害了!”小荷小声欢呼。
纳兰霏远远看着夸蚩沉稳地处理着纠纷,阳光下,他左耳的银环盘蛇图腾闪烁着冷光,与那精悍的身姿融为一体。
这“赤水蛟”的名号,果然名不虚传。他不仅是救命恩人,似乎还是这古蔺城里,少数能抗衡沈家霸道的一股力量。想到他背上带着伤,还救自己,纳兰霏心中莫名地安稳了几分,远远对着他露出一抹笑容。
夸蚩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他,他下意识扭过头。
刚看到纳兰霏,纳兰霏已然转身带着小荷离去。
……
两人朝着街头另一角行走,一路上,她们又买了些米面粮油和简单的日用,以及几样纳兰霏点名要的草药,便往回走。
回到纳兰府附近时,远远就听见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工匠们中气十足的吆喝。
走近一看,塌陷的东厢房一角已经被简易的木架支撑起来,工匠们正忙碌地清理废墟、修补瓦片。
福伯站在一旁,腰杆挺得笔直,正一丝不苟地监督着,时不时指点几句。虽然依旧是破败的底子,但整个院子已焕发出一种久违的、充满希望的忙碌生机。
看到纳兰霏和小荷回来,福伯脸上露出笑容,快步迎上:“小姐回来了!您看,这进度还行吧?老窖那边也开始清理了,老泥工张头说,底子还在,仔细拾掇,还能养回来!”
纳兰霏看着眼前热火朝天的景象,又望了望远处沈家“醉仙楼”那刺眼的招牌,深吸了一口混杂着木屑和尘土气息的空气。
至少第一步,终于迈出去了。
纳兰家的酒香,定要再次飘满这赤水河畔!
她要把沈家欠的债,连本带利讨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