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灰蒙蒙的。
承瑾抱着半湿的绷架起身,左手掌心的伤口沾上雨水后有些儿疼痛。
雨水顺着廊檐汇聚成细流,再集中成水洼。
“姜小娘子,这可如何是好?”胡嫣娘右手握着被浸湿的绣线心焦道。那也被浸湿的火纹绷架被她用另一只手举得高高的。
刘园园把泡了水的粉米纹绷架拿到高处,烦燥道:“定是韦贤妃在皇上面前嚼了舌根!这明摆着是催命!”
承瑾没应声,只是将怀里的绷架搂得更紧。
宗彝纹的神兽眼睛用捻金线勾勒眼眶轮廓,中心嵌以细小的琉璃珠模拟瞳孔反光,反而被雨水浸得愈发亮,像是真要从苏罗上扑出来。
她忽然想起邹嬷嬷那夜的话,字字冷漠,十二章纹若在一个月内绣不出来,她那悬在颈上的头就……
“姜承瑾,快走吧!”女官徐七娘的声音带着哭腔,手里拿着青绢凉伞和油衣,“李公公等在门外多时了!”
承瑾接过徐七娘的青绢凉伞和油衣,女官的油衣与绣娘们的油布质地完全不一样。
胡嫣娘忽然拉住她的袖口:“但愿皇上不要为难你。”
刘园园从发髻上拔下支银簪,塞进她另一只手:“这簪子尖,真到了难处……或许能派上用场。”
承瑾苦笑,是福便不是祸,是祸如何能躲过。
承瑾攥着银簪子,掌心被银簪子硌得发疼。
身份卑微的人,能体会到这宫里的暖意,便是藏在这些细碎的地方,像绣线里掺的金粉,不细看便瞧不见,却是实实在在地亮在人心里头。
穿过积水的宫道时,雨势渐大,打得青伞作响。路过假山后那片竹林时,一个黑影忽然从竹影里闪出来,往她怀里塞了个小陶罐,又迅速隐了回去。
是康王府内的侍女,且赵构身边的侍卫,自幼小习得一身好武艺的吴芍芬。
承瑾摇了一下陶罐,听见里面沙沙的响声。拔开塞子一看,是干燥的草木灰,混着晒干的艾草叶,带着淡淡的药香。
承瑾忽然想起以前祖父说过,边关将士在潮湿的营帐里,会备着草木灰来防潮。
她心口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软软的。
福宁殿的门一推开,暖意便裹着龙涎香涌出来,将外面的湿冷挡在层层帷幔外。
赵桓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捏着枚黑子,对着棋盘发怔。棋盘上的棋子摆得七零八落,像是场没下完的残局。
“皇上,姜绣娘来了。”李公公轻声禀报。
赵桓抬眼,目光落在承瑾身上。
“奴婢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承瑾抑制内心的慌乱,跪下,见了皇帝要行礼跪拜。
她身上的油衣下摆还在滴水,顺着青砖往下淌,在金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怀里的绷架即使是用布裹着,依然能看出被水泡过的皱痕。
“快平身!”皇上赵桓的声音很轻,“十二章纹,绣得如何了?”声音轻得似怕惊扰了棋盘上的残局。
承瑾起身,解开裹着绷架的布。
被雨水浸过的锦缎有些发皱,宗彝纹的神兽眼瞳却依旧亮得惊人,藻纹的水波纹上还沾着几根断线头,像水草在水里轻轻晃。
“回皇上,还差藻、火、粉米、黼、黻五章。”她的声音发紧,额头抵着地面不敢抬头。
殿内静得能听见炭在地龙里噼啪燃烧的声。过了许久,赵桓才缓缓道:“抬起头来。”
承瑾依言抬头,看见皇上正望着绷架上的宗彝纹。那对神兽的前爪下,她特意绣了细小的缠枝莲——祖母说过,再凶的兽,心里也该有些柔软的牵挂。
“这宗彝纹,比先前那幅多了些东西。”赵桓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神兽的爪子,“是谁教你这样绣的?”
“是奴婢的祖母。”承瑾的声音发颤,“她说绣娘手中的每一件绣品是活的,得有念想在里头。”
赵桓忽然笑了,拿起绷架上的针:“朕来帮你绣几针吧。”
李公公吓得脸色发白:“皇上,这绣活粗笨,会伤了龙体!”
“无妨。”赵桓没看他,指尖捏着细如发丝的金线,显得有些笨拙。第一针便扎偏了,刺破了指尖,血珠滴在明黄的苏罗上,像颗小小的赤豆。
“皇上!”承瑾惊呼着想去拿药,却被他抬手止住。
“这样正好。”他看着那滴血珠,忽然道,“藻纹要沾着水才活,这血珠,像水藻悄悄凝结在水底的血珊瑚。”
语毕,竟然真在血珠上绣着想象中的珊瑚。
承瑾杵在一旁,凝视皇上低头刺绣的样子。他的眉头微蹙,额角渗出细汗。
藻纹下,那珠已呈暗红透着黑的血珠上落下歪歪扭扭的针脚。
“当年朕学棋时,父皇总说落子无悔。”赵桓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可这棋盘太大了,有时你根本不知道,哪步是生路,哪步是死局。”
他绣完最后一针,放下针,指尖已被扎了好几处,“就像这十二章纹,少了哪章都不成,可真绣齐了,又不知能挂多久。”
绣齐十二章纹,暗合汲汲营营的帝王需具备完备德行,肩负治理天下、造福百姓的责任。
但眼下岌岌可危的局势,岂是他皇帝赵桓能把控的。
不知能挂多久……
那意思是眼前的帝王对未来茫然。
承瑾长长地倒吸一口气,望着苏罗上的藻纹下那一小团歪歪扭扭针脚,似珊瑚,且当它是珊瑚,她忽然想起赵构袖中那瓶金疮药。
“皇上,还有五天便是月底。”她轻声道,“奴婢今夜加把劲,定能绣完。”她没说赵构给她安排了赶工的两名绣娘,没说赵构承诺保她没事。
赵桓摇头,将绷架递给李公公:“不必急。”
“但这是韦贤妃娘娘给奴婢的任务。”承瑾实话实说。
“有朕在,保你无事。”他看向承瑾,这才注意到承瑾湿透的衣襟,忽然对李公公道,“带姜绣娘去偏殿歇着,找身干净衣裳,再备些热汤。”
承瑾愣住了:“皇上……”
“这雨太大,路不好走。”赵桓重新看向棋盘,声音里带着疲惫,“等雨停了再回去。”
偏殿的陈设简单,却收拾得干净。
宫女送来崭新的月白襦裙带着淡淡的清香。
承瑾换衣裳时,从湿透的旧衣里掉出个东西,滑落在地。
是那方绣着五爪金龙的手帕,龙涎香被雨水冲淡了,金线绣的龙鳞却依旧闪着微光。
她忽然想起赵构深紫色常服上的暗纹。
皇家的纹样,无论绣在何处,都带着挥不去的沉重。
正发愣时,偏殿的门被轻轻推开。
胡嫣娘和刘园园端着食盒走进来,两人的裙角还沾着泥点,脸上却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