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低语与黎明的阴影
破旧但收拾得异常整洁的泥屋里,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角落的黑暗。空气中弥漫着柴火燃烧过的焦味、湿泥的气息,还有妇人刚从灶间端来的、简单却热气腾腾的粥饭散发出的暖香。
莉亚娜坐在一张简陋的木凳上,裹着妇人找出来的厚实但粗糙的旧毯子,身体依旧微微颤抖,但神智清醒了许多。她用瓦片做的小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粥,动作有些迟缓,显然体力透支严重。
龙帝天和斯科特则席地而坐,狼吞虎咽。冰冷的身体被热食浸润,僵硬麻木的四肢也仿佛重新注入了暖流。斯科特每吞咽一下,脸上就抽搐一下,那是水下潜藏时被岩石和水草划出的伤口在作痛。他强忍着,不敢出声,怕惹得本已脆弱的同伴更心烦意乱。
老妇人坐在一张矮凳上,借着油灯的光,缝补着一件旧衣服。她的针脚细密,动作沉稳,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眼神里却有着一种经历过巨大悲痛后的平静。
“多谢您,老人家。”龙帝天放下手中的陶碗,声音因疲惫而沙哑,但带着真诚的感激,“若不是遇到您,我们今晚不知要在哪里露宿荒野了。”
老妇人抬起眼,目光温和地扫过三人:“都是苦命人,互相帮衬应该的。你们叫我莫姆婶就好。”她叹了口气,“这世道啊,好端端的家国,就打成这样……娃儿们,你们从哪边逃来的?听口音,不像是近处的。”
龙帝天眼神一黯,斟酌着词句:“我们从……很远的地方来。本想找个安生地方,没想到到处都一样乱。”他无法告知实情,眼前的莫姆婶只是个普通的、善良的农妇,知道得越多对她越危险。
“是啊,乱透了。”莫姆婶手上的针线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无尽的沉痛,“村子里的男人,老的少的,但凡能喘气的,都被那些穿黑甲的兵拖走了……我那苦命的儿,脾气倔,跟他们顶了几句……”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强自稳住,“就倒在那条路上了……连口像样的棺材都没有……”
泥屋内一片寂静,只有油灯芯偶尔噼啪一声,爆出小小的火星。莉亚娜端着碗的手停住了,眼圈泛红。斯科特埋着头,停止了咀嚼,仿佛碗里的粥瞬间失去了滋味。龙帝天则感到一股沉闷的怒火压在胸口,几乎喘不过气。他放在膝盖上的拳头,指节捏得发白。这就是他本该守护的土地,这就是他失职后万民的惨状!
“莫姆婶……”莉亚娜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同情。
莫姆婶抬手抹了下眼睛,深吸一口气,强扯出一个笑容:“不说这些了,都过去了。你们……好好歇着。后面那间小屋我收拾出来了,不大,挤挤能睡下。天快亮了,你们也累坏了。”
斯科特再也忍不住浑身的酸痛,几乎是挣扎着站起来:“多谢莫姆婶!我这身老骨头都快散了架了。”他呲牙咧嘴地活动了一下肩膀,引得伤口又是一阵刺疼。
龙帝天扶起莉亚娜,她的步伐依旧虚浮。“真的麻烦您了,莫姆婶。”
小屋确实很小,土炕占了一半地方,铺着厚实的草席和一床洗得发白的旧被褥。三人只能挨着挤在一起。身体极度疲惫,精神却难以立刻松弛。黑暗中,能清晰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还有斯科特因疼痛不时发出的细微抽气声。
“殿下……”莉亚娜的声音在黑暗中如同蚊蚋,“那位姆娜小姐……还有海恩……”
“姆娜机敏,应该能脱身。”龙帝天低声回应,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海恩有魔法,更不担心。”黑暗中,他眉头紧锁,担心却是实打实的,巴哈帝国的高手众多,陷阱无数,谁又能确保真正安全?
斯科特嘶哑着插嘴:“殿下,莉亚娜小姐,你们真该睡会儿……尤其是莉亚娜小姐,在水里差点……”他没说下去,沉重的呼吸声替代了未尽之言。
“我知道。”龙帝天应道,轻轻捏了捏莉亚娜冰凉的手,“睡吧,莉亚娜,现在安全了。”
莉亚娜轻轻嗯了一声,身体往龙帝天这边靠了靠,寻求一点温暖和安全感。昏暗中,龙帝天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微微颤动依旧没有完全停止。
身体极度困倦,思维却像被点燃的野草一样混乱。水下的冰冷刺骨、岸上的紧张、逃亡路上每一次风吹草动带来的心悸、莫姆婶沉痛的话语、万民的哀嚎、莉亚娜苍白的脸、不知所踪的同伴、巴哈铁骑的阴影……无数画面和念头在龙帝天脑海中翻腾、切割。自责如同毒藤,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曾贵为一方皇储,如今却连近在咫尺的伙伴都差点保护不了,遑论万民?这片土地的苦难,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巨大的压力和疲惫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不知过了多久,疲惫终于压倒了纷乱的思绪,昏沉沉的睡意涌了上来。迷迷糊糊中,他似乎听到窗外传来几声犬吠,接着是远处若有若无的马蹄声,很轻,很疾,随即又消失了。幻觉吗?他太累了,眼皮沉重得再也无法睁开。
短暂的、浅薄的睡眠很快被惊散。
“咚!咚!咚!”粗暴的砸门声如同惊雷,猛地撕破了黎明的寂静。泥屋的门板都在震动,灰尘簌簌落下。
屋内的三人瞬间惊醒,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
“开门!查人!快开门!”外面是粗粝凶蛮的吼叫,夹杂着金属盔甲的碰撞声。
糟糕!巡逻队!
黑暗中,龙帝天和斯科特猛地坐起身,眼神凌厉地交汇在一起——他们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斯科特下意识去摸腰间的剑柄,却摸了个空,武器早已在水池丢弃或在逃亡中丢失。
外间传来莫姆婶有些慌乱的声音:“哎,来了来了!军爷稍等……”接着是脚步声和门闩拉开的声音。
机会!
龙帝天压低声音,急促地对斯科特说:“斯科特,带莉亚娜,从后门走,快!”他又转向莉亚娜,“莉亚娜,坚持住!”
斯科特二话不说,翻身下炕,一把抄起还有些懵懂的莉亚娜的手臂。莉亚娜被惊醒的恐惧和身体的虚弱交织,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
与此同时,小屋简陋的木板门被龙帝天猛地拉开。他们冲出来的瞬间,外间的景象已然映入眼帘。
破旧的木门已被撞开,门框边站着两个身着巴哈帝国制式黑色皮甲、手持长矛的士兵,眼神凶狠而残暴,正不耐地等着开门。为首的矮壮士兵看到龙帝天三人从小屋冲出来,三角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和警惕。厨房那边,莫姆婶的身影在门口一闪,被另一个士兵堵着。
看到士兵,斯科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搀着莉亚娜就闷头往厨房后门的方向撞去!动作快如闪电!
“站住!想跑?!”那两个士兵反应极快,尤其是为首的矮壮士兵,厉喝一声,手中的长矛带着破风声,直刺向冲在前面的斯科特后心!狠辣无比,完全是杀人灭口的架势!
龙帝天瞳孔骤然收缩!他离斯科特还有两步,根本来不及救援!眼看矛尖就要洞穿斯科特的身体!
“不——!”莫姆婶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斯科特身后,一直靠着他、似乎连站都站不稳的莉亚娜,猛地抬起头!她那双原本因疲惫而黯淡的眸子中,瞬间掠过一丝奇异而纯粹的光芒,极其微弱,一闪即逝。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
“噗!”仿佛刺入了一个坚韧无比的隐形气囊,又或者是一层突然增厚的、难以言喻的障碍。那柄蓄满力道刺来的长矛,在距离斯科特背心不到一拳之距的地方,骤然顿住!矛尖剧烈颤动,发出不甘的嗡鸣,却再难前进分毫!仿佛被一堵无形的墙壁挡住了!
出手的矮壮士兵愣住了,脸上充满了愕然和难以置信。这感觉……太诡异了!
斯科特根本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背后的杀意骤然消失,他脚下发力,已经撞开了厨房后侧那扇破旧的木门,带着莉亚娜闪了出去。阳光刺入,门外似乎是简陋的后院和一堵矮墙。
“拦住他们!”另一个士兵反应过来,绕过挡在门口的莫姆婶,就要追去,同时厉声高喊:“是异……”
“你的对手是我!”一声低沉的断喝如同闷雷在他耳边炸响。
龙帝天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拦在了他追击的路上!没有武器,但那双眼中燃烧的怒火和冰冷刺骨的杀气,让那士兵动作猛地一滞,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
厨房门口的士兵也反应过来,矛头调转,直指龙帝天。矮壮士兵更是从莉亚娜造成的震惊中回过神,凶性被彻底激发,拔回长矛,再次凶狠刺向龙帝天!
没有武器!时间紧迫!必须为斯科特和莉亚娜争取更多的逃生时间!
龙帝天眼神沉静如冰,不退反进!他以令人眼花的速度侧身躲过直刺而来的矛尖,左手五指如钩,闪电般抓向矮壮士兵持矛的手腕!快!准!狠!指风如刀!另一名士兵的长矛已经横扫而至!
泥屋里狭窄的空间瞬间成了险象环生的斗场!锅碗瓢盆在激战中被撞得稀里哗啦。莫姆婶被吓得跌坐在角落,捂住了嘴巴,眼中满是惊恐和绝望。
小屋之后,斯科特拖着踉跄的莉亚娜冲出后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小片菜畦和一堵矮矮的、由石块垒砌而成的院墙。墙外,是一片朝东延伸、在晨曦中尚未完全明朗的树林边缘。
“快!那边!”斯科特指着矮墙低吼,毫不犹豫地将莉亚娜猛地托举起来。莉亚娜忍着浑身不适,借着斯科特的推力,双手扒住粗糙的石块边缘,用力翻了过去。斯科特随后发力,几乎是滚爬着,狼狈但迅速地也翻越了矮墙。
“往哪儿?!”双脚落地,斯科特环顾四周,急声问道。薄雾在林间弥漫,地形陌生,方向不明。
“那边……我……感觉……”莉亚娜捂着胸口,急促地喘息着,她的脸色苍白依旧,但目光却奇异地穿透了薄雾,指向一条树木相对稀疏、向东延伸的小径,“好像……有路……”
情势危急,斯科特无暇细想她的“感觉”从何而来,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带着她,朝着莉亚娜所指的方向,一头扎进了那片未知的、被晨光镀上淡金色的茂密森林之中。
而在那座为他们提供了短暂庇护又招来灾祸的泥屋里,激烈的打斗声和士兵的怒吼骤然停歇!
“噗通”一声,一个士兵捂着扭曲变形的手臂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哀嚎。
龙帝天如标枪般立在屋中央,脚下倒着另一个脖子呈现出诡异角度、已然断气的士兵。他的目光越过地上哀嚎的家伙,死死钉在为首那个捂着断裂手腕、惊恐后退的矮壮士兵脸上,眼神比北地的寒风还要凛冽。
“说!”龙帝天一步上前,声音森寒如冰,“你们在这里有多少人?刚才是不是在追其他人?”
就在这时,村庄前方,猛地传来一阵混乱的马蹄声和尖叫声!似乎有更大的队伍包围了村口!
矮壮士兵眼中闪过一丝阴狠与庆幸交织的光芒,正欲开口呼救——
“唔!”莫姆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抓起一个粗陶水罐,狠狠砸在刚刚挣扎着想爬起来报信的断臂士兵后脑!士兵两眼一翻,又重重栽倒下去。
矮壮士兵眼中最后一点希望熄灭,对上龙帝天那双仿佛能冻僵灵魂的眼睛,恐惧彻底淹没了他的凶悍。
龙帝天却不再看他。他猛地转头,望向斯科特和莉亚娜消失的后院方向。村口方向的喧嚣声更近了!追兵已至!
时间真的不多了!
他必须立刻离开!也必须保护好这位善良的莫姆婶!
“老人家,跟我……”龙帝天急促开口,想要带上她一起逃。
“孩子!别管我!”莫姆婶却异常坚决地打断了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坦然和决绝,“我一个老婆子,留下不会有事!你快走!找到你那两个同伴!”她用尽全力将他往门口推,浑浊的眼中含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期望,“替……替我们这些苦命的人……报仇!”
外面的呼喊声、马蹄声、敲门砸窗声已经清晰可闻!火光开始在村庄里闪烁!
看着莫姆婶那双饱含痛苦又燃烧着微弱希望的眼睛,看着她身后简陋泥屋里被打翻的锅灶、撞破的瓦罐,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喧嚣……龙帝天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揉碎。
他最后深深看了莫姆婶一眼,那眼神里有感激,有歉疚,更有一种沉甸甸的、烙铁般的誓言。他没有再说话,猛地转身,如同一缕轻烟,闪出门口,掠过惊慌四散的鸡群,迅疾无比地翻过了后院那堵矮矮的石墙,消失在晨雾弥漫、林木苍茫的地平线深处。
“在那儿!墙后有人跑了!”“追!快追!”“这边还有两个!死活不论!”村庄的喧嚣瞬间被甩在身后,林中薄雾缭绕,前方不知是生路还是死路。龙帝天循着斯科特和莉亚娜消失的方向,将速度提到极致,冰冷的脸上只剩下坚毅的棱角。莫姆婶最后的话语和林中奔命时掠耳的风声混合在一起,在他心中化为最沉重也最锋利的战鼓:
替……替我们这些苦命的人……报仇!
而在他身后那片被晨曦渐渐染亮的林地上,新鲜的蹄印和急促的脚步声正如同跗骨之蛆,紧追不舍。阴影,如同活物般蔓延,笼罩在逃亡者的前路与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