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桌旁一直微微低头、沉默不语的任子萱,却在此时不易察觉地侧目看了昙花一眼。他身着一袭质地极为上乘的墨青色锦缎长袍,领口与袖口用低调的银线暗绣着古朴的云雷纹,腰间束着一条镶嵌着黑曜石的暗色革带,愈发衬得他肩宽腰窄,身形挺拔如松。
他面容俊逸,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唇线微抿时便显出一种与生俱来的清贵和疏离。作为陌织宗的少宗主,现任宗主的独子,未来毋庸置疑的继承人,他天生就在云端。
他的眼神深邃沉静,此刻却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复杂情绪,包含理解昙花的善意,更有一份冷静的洞察。
任子萱知道昙花口中那个“走了的大姐姐”就是木铃兰。她是昙花的亲姐姐,正是因为在宗门内顶着“七级捉妖师”多年无法晋升的身份,受尽轻视,最终抑郁成疾,选择了自戕。昙花亲眼目睹了姐姐的痛苦挣扎,那份刻骨的记忆让她对同样身处底层、敏感挣扎的司遥产生了强烈的移情。他知道昙花此刻将对姐姐的思念、爱怜与未能救赎她的自责,都投射到了司遥身上。她是真心想要弥补,想要点燃一盏灯,去照亮另一个像姐姐一样在深渊边缘徘徊的灵魂。
任子萱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心思却在盘旋。司遥最后冲出食堂时那决绝孤独、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背影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在想,或许,司遥她并不愿意别人这样对她。自上而下的同,对于极度自尊又极其敏感的人而言,何尝不是另一种无形的、带着优越感的压迫?让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卑微和格格不入?她真正渴望的,应该是平等的认可和依靠自身力量获取的尊严,而绝非怜悯的“微光”。任子萱的薄唇抿得更紧了一些。
司遥几乎是逃离般冲出了食堂。
她跑,用尽全身力气地跑,仿佛身后有择人而噬的洪水猛兽在追赶。
沉重的灰麻衣袍因疾奔而紧紧裹住她瘦弱的身体,勾勒出嶙峋的轮廓。她穿过石铺的庭院,绕过人群稀少的回廊,跑了很久,久到胸腔如同破风箱般剧烈抽痛,喉咙里尽是血腥气,才在一片远离宗门的偏僻山坡停下。
这里地势略高,杂树丛生,荒草过膝,碎石散落其间,只有一条少有人行的小径蜿蜒穿过。
此刻夕阳已经半沉入远处的山峦,将天地染成一片凄艳的血色余晖。坡下的宗门灯火点点,传来隐约的喧闹声,衬得此处更显清净,但也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荒凉。
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重重跪坐在冰冷的碎石地上,粗糙的石砾隔着薄薄的麻布裤子硌得生疼,她却浑然未觉。
她无暇顾及腹部是不是传来的饥饿感,那份本能的生理需求早已被巨大的心理浪潮彻底淹没。
她一时间想起下午还有繁重的体力活要干,不过繁重的劳作任务在此刻的痛苦面前,亦显得微不足道。
占据她全部身心的,是无边无际的懊恼不已。
为什么要答应?
明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那凝固的眼神、骤然冷却的气氛、无言的疏离……如同一场精准的凌迟,一遍遍在她脑海里重演。
更让她窒息的是,在冲出食堂的混乱瞬间,她的眼角余光瞥见了角落里那个身影——任子萱。
他就那样安静地坐在那里,姿态闲适而优雅,如同芝兰玉树般独立于喧嚣之外,又自成一个旁人难以接近的核心。
他甚至不需要刻意言语,周围的目光便自然地汇集在他身上。火塘温暖的光跳跃着,落在他墨青色锦缎长袍上,流转着高贵的光泽。他听着身边同门的谈笑,或是偶尔颔首低语两句,唇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恰到好处的弧度。那一刻,他是那么的耀眼,那么的遥远。
他们一起谈笑风声,一起谈论未来,理想,喜好……那些对司遥而言如同天方夜谭的字眼,从他们口中说出,却显得理所当然、充满希望。他应当是那样,司遥绝望地想,他那样尊贵的人,就该过着那样的日子。
他不必在意日子艰难困厄与否,因为他所站立的位置,便决定了日子就自然会是好的。阳光、雨露、荣耀、未来……世间的一切美好,于他都是唾手可得的东西。
而自己呢?一身酸臭汗水夹杂着泥土和药草气味的灰袍,卑微到尘埃里的身份,无论怎么挣扎都看不到曙光的未来……强烈的自卑混合着一种扭曲挣扎的倾慕,如同毒藤般紧紧缠绕住她的心,勒得她无法呼吸。
于是她死死地咬住了自己布满薄茧的右手手掌,尖锐的牙齿深深陷入皮肉,用尽全力,想将这噬心的痛苦发泄出去。
剧烈的痛楚传来,口腔里迅速弥漫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那温热的液体带着铁锈般的咸腥。
正是这真实到残酷的疼痛,才让她从几乎失控的漩涡边缘拉了回来。她才猛地松口,垂眼看着掌心那一圈深陷的、泛着青白的齿痕,以及那正迅速渗出、刺目的红。疼痛带来短暂的清醒,却也如同火上浇油。
她有时候真的嫉妒她们,木昙花、江玲儿……嫉妒她们可以那样自然地围坐在他身边,嫉妒她们可以毫无顾忌地接近他,谈论那些遥远的美好,仿佛伸手就能触碰的未来。
她们可以肆意的走近他,坐在离他很近的位置,近得能看清他根根分明的睫毛,近得能听他语调平静地说话。而她,连抬头正眼看他都需要耗尽全部的勇气,小心翼翼如同窃贼。
看一眼那光芒,都需要付出被灼伤的代价。
她不配,这两个字如同重锤敲击在她的灵魂上,她怎么配?这绝望的认知伴随着齿痕处火辣辣的疼痛,终于击溃了她强撑的最后一道堤坝。压抑了太久的委屈、自卑、不甘、痛苦如同山洪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