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秋的指尖捏着根苏木染的红丝线,正往棉布上绣石榴花。
棉布是顾向北木工房旁那间空屋的门板改的,被他刨得平整光滑,刷了层清漆,既当课桌又当绣架。二十张这样的“课桌”摆得整整齐齐,是县妇联培训班的教室,今天是开课的第一天,窗外的老槐树上挂着块木牌,“晚秋手工艺班”五个字是顾向北写的,笔锋沉稳,像他的人。
“妈妈……花……”小团子趴在最前排的课桌上,用手指在未绣完的石榴花间划,指尖沾着点红丝线的颜色,像颗小小的朱砂痣。
林晚秋把他抱到腿上,用湿布擦去他指尖的红渍:“这是教阿姨们绣的,等她们学会了,就能自己做嫁妆了。”
孩子的小书包里装着顾向北的侄女送的小剪刀,圆头的,不会伤手,是小姑娘特意从她姑姑的戏箱里找的,说“弟弟当小助手,要用安全的工具”。阳光透过窗棂,在课桌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金,落在二十双渴望知识的眼睛里。
灶房飘来南瓜粥的甜香,张奶奶在教室外的煤炉上熬着,说“第一天上课,给大家垫垫肚子”。她还蒸了些萝卜丝饼,是用顾向北菜园里收的白萝卜做的,鲜得能掉眉毛,混着染缸边飘来的苏木香,在巷子里漫开,稠得化不开。
顾向北的脚步声在辰时响起,军绿色的外套上沾着些墨汁,大概是刚写完今天的教案。他手里拎着捆竹制的绷架,是他连夜编的,轻便又结实,比供销社卖的木绷架好用多了。
“李木匠说这种竹绷架浸过桐油,不会发霉。”他把绷架放在墙角的竹筐里,目光扫过课桌上的绣品,“石榴花的花瓣比上次在庙会上绣的圆润多了。”
“您过奖了。”林晚秋调整了下绣绷的松紧,棉布上的石榴花已经有了立体感,边缘用的是浅粉线,像刚被晨露打湿,“王大姐说想给她闺女绣件嫁妆,要牡丹配凤凰,我得先画个样子。”
这是她当老师的第一天,心里有点慌,手心沁出的汗把红丝线浸得发暗。顾向北昨天给她找了本《绣谱》,说“照着上面的章法讲,错不了”,又在教室后墙钉了块木板,说“把难绣的花样画在上面,比光说清楚”,这些细致的安排,比沈建斌那句“你肯定行”扎实多了。
上课的间隙,林晚秋教大家认染材。苏木能染红,栀子能染黄,靛蓝草能染蓝,这些都是她和顾向北在河滩边采的,晒了满满一篱笆,像挂了片彩色的云。顾向北蹲在教室外的染缸边,帮大家调染液,偶尔抬头看一眼,见她讲得投入,嘴角噙着点若有若无的笑,像檐角的月亮,淡淡的却很亮。
王桂香的身影在巳时末出现在教室门口,手里攥着根柴火棍,隔着窗棂往里张望,嘴里嘟囔着:“哼,不就是会绣几朵破花吗?还真当自己是先生了,我看就是想勾搭那个顾向北……”
坐在窗边的赵婶听见了,“哐当”一声放下手里的绣绷:“王桂香,你嘴巴放干净点!晚秋是县妇联请的老师,正经事!”
其他学员也跟着附和,说“我们学手艺挣钱,光明正大”,王桂香被众人的话堵得没了声,悻悻地转身走了,柴火棍拖在青石板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像条落败的尾巴。
“别往心里去。”下课后,顾向北给她递来杯薄荷茶,杯子是他用边角木料做的,上面刻着片小小的荷叶,“大家都信你。”
林晚秋喝了口茶,清冽的味道压下了心头的躁:“我没往心里去,就是觉得她挺可怜的,沈建斌昨天来供销社买酒,说她在家天天哭,骂张兰没良心。”
顾向北的目光落在她发红的眼角上,没多说什么,只是把小团子抱起来:“走,叔叔带你去摘山楂,木工房后面的山楂熟了,能做糖葫芦。”
孩子咯咯地笑起来,搂着顾向北的脖子,小辫上的靛蓝布条晃啊晃,像只快乐的小蝴蝶。林晚秋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屋后,手里的红丝线突然变得格外顺滑,石榴花的花瓣在她手下渐渐活了过来。
下午教绣石榴籽时,学员里的李大嫂犯了难,针脚总走不直,急得直抹眼泪:“我这手笨得像猪蹄,怕是学不会了……”
林晚秋拿起她的绣绷,耐心地教:“籽要绣成圆形,得先在布上画个圈,针脚沿着圈走,慢一点,别怕歪。”她想起自己初学绣虎头时,顾向北说“歪了才好看,像真的老虎,哪有长得一模一样的”,这些鼓励的话,此刻也成了她的底气。
顾向北从木工房拿来二十块圆木片,说“把布绷在木片上,转着绣圆形更方便”。他教李大嫂转木片的手法,粗粝的指尖握着她的手,一点点调整角度,像在雕琢件珍贵的木活。李大嫂的脸涨得通红,却学得格外认真,说“顾师傅比我家那口子有耐心”。
夕阳西斜时,第一节课结束了。学员们拿着自己的作品舍不得走,有绣了半朵牡丹的,有染了块靛蓝布的,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明天要带什么布料,像群刚放学的孩子。顾向北帮林晚秋收拾教具,把散落的丝线按颜色归拢,动作麻利得像在收拾自己的木工房。
小团子趴在课桌上睡着了,怀里抱着块绣了半只石榴的棉布,嘴角还挂着笑,大概是梦到了屋后的山楂。林晚秋坐在灯下,把今天的教学笔记整理好,上面记着“李大嫂怕圆形,下次教方形图案”“王大姐对花粉过敏,改用矿物染料”,这些细致的观察,是她从张奶奶身上学的,“当老师得眼里有学生”。
灶房飘来玉米饼的香气,张奶奶在烙饼,说“第一节课顺利,得庆祝庆祝”。顾向北的侄女跑来,手里拿着朵绣好的小雏菊,是用今天学的针法绣的,说“送给老师,比供销社的胸针好看”。
林晚秋把小雏菊别在衣襟上,心里像被玉米饼的热气烘着,暖融融的。她看着顾向北在院子里劈柴,军绿色的身影在暮色里像株挺拔的白杨树,突然想起他早上说的话:“木工房的刨花能当燃料,比煤省,我帮你攒着。”
这些细碎的好,像染缸边的青石板,被日子磨得温润,却实实在在地托着她往前走。
夜深了,林晚秋点亮煤油灯,继续绣那朵石榴花。红丝线在棉布上跳跃,像团小小的火苗,把教室的静谧和学员的笑声都绣进了细密的针脚里。窗外的老槐树上传来夜鸟的啼鸣,一声一声,像在为她的手工艺班唱安眠曲。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往后的日子或许还会有困难,比如学员的进度参差不齐,比如染料的供应不足,但她不怕。她有二十双渴望知识的手,有顾向北默默备好的教具,有个在课堂上睡得安稳的孩子,还有……灶房里飘来的、混着柴火香的玉米饼味,这是安稳的味道,是她靠自己挣来的、踏实的日子。
煤油灯的光晕里,石榴花的最后一片花瓣绣好了,红得像团跳动的火。林晚秋的嘴角,不知不觉扬起了抹微笑。明天,她要教大家染黄色的棉布,用顾向北帮忙收集的栀子果,据说染出来的颜色像向日葵,亮得能照亮人心。
月光穿过窗棂,落在“晚秋手工艺班”的木牌上,镀上了层银霜。青石板上,顾向北劈好的柴火码得整整齐齐,像排等待燃烧的希望,而染缸里的靛蓝,在夜色里泛着深不见底的光,像片能包容万物的海——就像她此刻的心境,终于能装下过去的委屈,也能盛下未来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