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秋的指尖捏着根金丝线,正往纱灯的绢面上绣缠枝莲。
纱灯是为庙会准备的,刘团长说要挂在戏台两侧,三十盏,盏盏都要不同的花样。她选了“福寿康宁”四个主题,缠枝莲配“福”字,用的是顾向北找的赤金纱线,在烛光下能映出流动的光,像把揉碎的晚霞缝在了绢面上。
“妈妈……亮……”小团子举着根蜡烛,踮着脚往纱灯里照,烛火晃得莲纹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像朵会跳舞的花。
林晚秋把他抱下来,用剪刀剪掉烛芯过长的部分:“小心烫,等绣完这盏,我们就去看顾叔叔做灯笼架。”
孩子的小手里还攥着块没绣完的绢布,上面被他戳了好几个小洞,倒像星星落在了莲池里。顾向北的侄女送来了半盒金粉,说“把金粉撒在洞里,就像星星在发光”,小姑娘昨天还帮她穿了三十根金线,说“姑姑唱戏时的凤冠,金线比这还密”。阳光透过老槐树,在纱灯上投下斑驳的影,像幅流动的水墨画。
灶房飘来粽叶的清香,张奶奶在包粽子,蜜枣馅的,是顾向北凌晨去县城集市抢的新枣,甜得能化在嘴里。她还煮了锅绿豆汤,冰糖是供销社新到的,凉丝丝的,混着绣架旁飘来的金线香,在巷子里漫开,稠得化不开。
顾向北的脚步声在辰时响起,军绿色的外套上沾着些竹屑,大概是刚从他的竹编坊回来。他手里拎着捆细竹篾,是做纱灯架的好材料,柔韧得能弯出圆润的弧度,像被春水浸过的柳条。
“李师傅说这种竹篾晒三年都不会脆,能撑到明年庙会。”他把竹篾靠在绣架旁的墙角,目光落在绢面的缠枝莲上,“金线的光泽比上次用的银线亮多了。”
“多亏你托人找的赤金纱线。”林晚秋调整了下绣绷的角度,绢面上的莲瓣已经有了立体感,边缘用的是浅粉线,像刚被晨露打湿,“刘团长说要在灯底加穗子,湖蓝色的,配赤金最显眼。”
这是她学绣纱灯的第二周,手指还不太适应金线的滑韧,绣到转折处总要用牙齿咬着线头才能稳住。顾向北昨天给她找了个铜顶针,说“这是我妈以前纳鞋底用的,比铁顶针软和”,冰凉的铜面贴着指尖,倒像有了依靠。
绣累了,林晚秋教小团子认灯花。莲花灯的瓣要圆,菊花灯的瓣要尖,这些都是张奶奶教她的,说“做灯和做人一样,得有棱有角才好看”。顾向北蹲在旁边削竹篾,偶尔插句话,说“这种竹篾泡过桐油,能防水”,声音不高,却像廊下的穿堂风,清清爽爽的。
王桂香的身影在巳时末出现在巷口,手里攥着个破蒲扇,远远地就开始骂:“林晚秋!你个不要脸的!带着野男人在院里做灯,是想咒我们老沈家吗?”
林晚秋穿金线的手顿了顿,金线在晨光里闪了闪。她现在已经能做到听见王桂香的声音就自动屏蔽,顾向北却停下了手里的活,把小团子往身后拉了拉。
“婶子,说话积点德。”他站起身,军绿色的身影挡在林晚秋前面,“我们在做庙会的灯,正经事。”
“正经事?我看你们是不正经!”王桂香越走越近,蒲扇指着顾向北的鼻子,“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就是想占我们老沈家的便宜!建斌现在在供销社当副主任了,你还想勾搭他前妻……”
“我和沈建斌早就没关系了。”林晚秋把金线绕回线轴,声音平得像绣架上的绢面,“你要是再满嘴喷粪,我就去派出所告你诽谤——上次李所长警告过你,再犯就是拘留。”
提到“拘留”,王桂香的气焰矮了半截,却还是嘴硬:“我就是看不惯你过得舒坦!建斌说了,你做的那些破灯根本上不了台面,也就是骗骗乡下老太太……”
“县文化馆的张馆长昨天来看过灯,说要收藏两盏。”林晚秋打断她,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他还说要给我申请‘民间艺人’的称号。”
王桂香的脸瞬间白了,踉跄着后退半步。她大概没料到林晚秋的手艺能得到文化馆的认可,愣了半晌,突然把蒲扇往地上一摔,哭哭啼啼地走了,背影佝偻得像株被晒蔫的玉米。
“别往心里去。”顾向北把削好的竹篾放进竹筐,“她就是嫉妒你得了张馆长的赏识。”
“我没往心里去。”林晚秋拿起金线继续绣莲瓣,“就是可惜了这把好蒲扇,修修还能用。”
顾向北的笑声在巷子里荡开,像风吹过竹林:“回头我帮你修,我会编竹扇面。”
小团子突然指着巷口的方向喊:“糖……”
卖糖画的老汉推着车经过,车把上插着只威风的糖老虎,是用熬得透亮的麦芽糖画的,在阳光下闪着琥珀色的光。顾向北掏出两分钱,买了只糖蝴蝶递给小团子,又买了只糖莲花给林晚秋:“尝尝,比供销社的水果糖清爽。”
孩子舔着糖蝴蝶,糖浆滴在衣襟上,像朵小小的琥珀花。林晚秋咬了口糖莲花,甜香混着金线的清香,在舌尖漫开,像含了口春天的蜜。
张奶奶从后院走出来,手里端着盘刚蒸的米糕,桂花馅的,是用她自己种的桂花做的,香得能醉倒人:“快尝尝,凉了就不糯了。”她把米糕放在八仙桌上,“刚才刘团长派人来说,庙会要提前一天,让你后天就把灯送过去。”
林晚秋的心跳快了半拍,手里的糖莲花差点掉了。从偷偷摸摸做衣服换红薯,到能让文化馆收藏作品,这条路走得比绣完三十盏灯还慢,却每一步都踩得扎实。
“我今晚加个班,能赶出来。”她的声音有点发颤。
顾向北把小团子抱起来,说“我们去帮妈妈找湖蓝的穗子,县剧团的仓库里应该有”,说着就往巷口走,军绿色的身影在阳光下像株挺拔的白杨树。
下午绣灯时,林晚秋遇到了难处——金线在绢面上打滑,总绣不出莲瓣的弧度。她想起顾向北说的“用淀粉浆一下线”,赶紧去灶房找淀粉,却发现淀粉罐空了。
正着急时,顾向北回来了,手里拎着袋新淀粉,还有捆湖蓝色的穗子,是用蚕丝做的,软得像流水:“李师傅说这种穗子在烛光下会泛银光,配赤金最出彩。”
“你怎么知道我缺淀粉?”林晚秋接过淀粉袋,指尖碰到他的,像被糖画烫了下,两人都缩回了手。
“猜的。”顾向北的耳根有点红,转身去帮她浆金线,“你上次绣兰草时,也缺过一次淀粉。”
林晚秋的心跳漏了一拍,原来他连这种小事都记得。
暮色渐浓时,三十盏纱灯终于绣完了。顾向北帮她把灯架组装好,竹篾弯出的弧度圆润得像十五的月亮,绢面的缠枝莲在烛光下活了过来,金线的光泽映得满院都是暖黄的光。
刘团长特意派人来取灯,见了满院的灯影,眼睛亮了亮:“晚秋啊,你这手艺真是绝了!张馆长说要在庙会上给你设个展台,专门展示你的绣品,还要请记者来拍照呢!”
林晚秋的脸有点热,说“就是做点小玩意,不值得这么兴师动众”,心里却像揣了只小兔子,突突直跳。
顾向北站在旁边,帮她把灯往板车上搬,嘴角噙着抹浅浅的笑,像藏了颗糖在心里。
送走取灯的人,巷子里只剩下他们母子和顾向北。小团子趴在顾向北的肩头睡着了,手里还攥着根没吃完的糖蝴蝶翅膀,像片透明的琥珀。
“明天我陪你去庙会。”顾向北的声音在暮色里像被温水泡过,“我侄女也想去看你的展台。”
“好。”林晚秋的声音轻得像风,“我做了些桂花糕,明天带着当干粮。”
夜风穿过老槐树,带来阵阵桂花香。林晚秋站在院门口,看着顾向北抱着小团子走远,军绿色的身影在灯影里像幅流动的画。她摸了摸口袋里的糖莲花,虽然已经化了,指尖却还留着甜甜的温度。
回到屋里,林晚秋点亮煤油灯,开始收拾绣具。金线被她按颜色排得整整齐齐,像道流动的彩虹;竹篾被顾向北捆成了整齐的一捆,放在墙角像堆等待发芽的春草。
窗台上的薄荷草新抽了嫩芽,在灯光下泛着嫩绿色的光。林晚秋坐在灯下,想起顾向北浆金线时认真的侧脸,想起他记得她缺淀粉,想起他买的糖莲花,嘴角不知不觉扬起了抹微笑。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往后的日子或许还会有王桂香这样的绊脚石,但她不怕。她有绣架上的金线,有顾向北帮忙做的灯架,有个依赖着她的孩子,还有……巷口那抹越来越清晰的军绿色身影,像束温暖的光,照亮了前路。
煤油灯的光晕里,她拿起针线,开始绣盏小小的莲花灯——这是给顾向北的侄女的,她说明天要提着灯去逛庙会。针尖在绢面上穿梭,留下细密的痕迹,像她走过的路,虽然曲折,却终于踏上了洒满阳光的地方。
灯花“噼啪”爆了一声,映得墙上的灯影像群跳舞的蝴蝶。林晚秋的心里,也像有只蝴蝶,正轻轻扇动着翅膀,飞向那片充满希望的晨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