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巷口的炊烟(1 / 1)

板车刚拐进巷子口,林铁花就看见张婶挎着个竹编菜篮子,在自家院门口踮着脚张望。清晨的阳光斜斜地照在张婶鬓角的白发上,镀出层毛茸茸的金边。看见他们俩拉着板车过来,张婶赶紧放下篮子迎上来,手里还攥着块擦碗布,大概是刚从灶台边跑出来的。

“可算回来了!”张婶的声音带着点松快,伸手替林铁花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早饭我给你们热了两回,再等会儿怕是要糊锅底了。”她的目光落在板车上堆得冒尖的废铁上,眼睛瞬间笑成了月牙,伸手拍了拍铁链子,“当啷”一声脆响,“这一趟收获真不少啊!铁花你这劲头,跟你爸当年一模一样,那时候他从码头拉回铁轨,也是这么满满一车。”

二柱子把板车往墙根靠了靠,掏出腰间的汗巾抹了把脸,脖颈上的汗珠顺着喉结往下滑,砸在粗布褂子上洇出片深色的印子。“张婶,中午在铁花这儿吃,她要做红烧肉!”他说得理直气壮,仿佛这顿饭早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末了又补了句,“我刚才在码头闻见肉香了,铁花说家里还有半块五花肉呢。”

张婶笑着点了点他的额头:“你这小子,就知道蹭饭。”转身往自家院子走,“等着,我去把昨天刚杀的老母鸡炖上,你们这一路累坏了,得补补。”走到院门口又回头,指着板车上锈迹斑斑的铁锚,“那玩意儿沉得能压垮扁担,卖的时候可得盯着秤星,别让收铁的糊弄了去。前阵子西巷的老马,就被人在秤砣底下垫了块磁铁,白白少了三斤分量。”

林铁花刚要弯腰搬铁链,就听见巷口传来“叮铃铃”的自行车铃声,由远及近,车轱辘碾过石板路的“咯噔”声格外清晰。是邮递员老李,车后座捆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邮包,车把上还挂着个铁皮水壶,一晃一晃地撞着车梁。

“铁花!林铁花在家吗?”老李在巷口就扯开了嗓子,看见板车旁的林铁花,单脚支着地停在她面前,从邮包里抽出个牛皮纸信封,“上海来的信,地址写的是你家,看看是不是你的。”

信封边角有点磨损,上面盖着个鲜红的邮戳,字迹娟秀得像描出来的,右下角“苏曼”两个字,让林铁花愣了愣神。她这才想起,父亲临终前昏昏沉沉时提过,有个远房表姐在上海的纺织厂当会计,算起来该有七八年没来往了,没想到会突然寄信来。

“谁的信啊?”二柱子凑过来,鼻尖几乎要碰到信封,“看你这表情,不像催债的。”他昨天还听人说,王厂长家的亲戚在上海开工厂,莫不是来替王家人说情的?

林铁花拆开信封时,指腹不小心被封口的浆糊粘住了,轻轻一撕,指尖带起层薄薄的纸毛。信纸是那种印着浅蓝色细格子的,字里行间透着股热络劲儿。苏曼说前阵子托人打听老家的事,才知道姑父过世了,心里头不是滋味,特意写封信来问问近况。末了又说,她们纺织厂最近在招学徒,管吃管住还给发津贴,要是铁花想换个活计,她能托人帮忙引荐,“上海这边厂子多,总比在码头风吹日晒强”。

“是上海的表姐,说能帮我找活。”林铁花把信纸仔细折好,塞进贴身的口袋里,指尖能摸到布料下信纸的纹路。她转过身,伸手摸了摸棚子柱子上父亲刻的记号——那是当年记废铁价格的地方,“五分”“八分”的字样被岁月磨得浅了,凹痕里嵌着经年累月的铁锈,摸起来糙得硌手。

“去上海?”二柱子手里的斧头“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急得脸都红了,“那这儿的收购点咋办?你走了,王建军还不得把棚子拆了当柴烧?”他挠了挠头,又觉得话说得太急,放缓了语气,“再说上海有啥好?听说那边的鱼都是冰库里冻了半拉月的,哪有咱这码头刚靠岸的梭子蟹新鲜。”他忽然想起什么,弯腰捡起斧头往棚子里走,“对了,我爸说下午要去趟铁匠铺,给李大叔修犁头,让我问问你有没有要修的家伙什,正好捎过去,省得你再跑一趟。”

林铁花指了指墙角的铁砧:“那砧子的右角裂了道缝,昨天砸铁丝的时候差点崩着火星子,麻烦王叔帮忙焊焊。”那铁砧是父亲年轻时从废铁轨上截下来的,用了快二十年,边角都磨得圆滚滚的,却比市面上卖的新砧子还结实。

正说着,张婶端着个黑砂锅过来了,砂锅把手上缠着圈蓝布条,是怕烫着才缠的。她掀开盖子,一股浓郁的鸡汤香味“腾”地冒出来,混着院子里晒的干辣椒味,在巷子里漫开。“先喝点汤垫垫,肉得在砂锅里咕嘟够一个时辰才烂乎。”张婶给两人各盛了碗,又从兜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来是几块冰糖,“我往汤里搁了两块,喝着不那么腥。”她看着堆在地上的铁锚,伸手掂了掂,眉头皱了皱,“这东西怕是有七八十斤,你们俩明天往轧钢厂送,可得找辆板车,别逞能自己扛,闪着腰可不是闹着玩的。”

林铁花刚舀了勺汤,嘴唇还没碰到碗沿,就听见巷口有人喊:“林铁花在家吗?”声音有点生,带着点怯生生的调子,不像是附近住的街坊。

二柱子把碗往石桌上一放,抄起墙角的斧头就走出去,走两步又回头叮嘱:“你在这儿等着,别出来。”他怕又是王建军派来的人找茬,上次就有两个流里流气的汉子,说是来收“地皮费”,被他用斧头柄赶跑了。

没一会儿,二柱子领着个穿蓝布褂子的年轻人进来了。那年轻人看着二十出头的样子,袖口卷得整整齐齐,露出细瘦的手腕,手里紧紧攥着个牛皮本子,指关节都泛白了,像是第一次来这种棚户区,眼神里带着点拘谨。

“他说找你有事,是轧钢厂的。”二柱子把斧头靠在门框上,语气缓和了些,“我瞅着不像坏人,裤脚没卷,鞋上也没泥,倒像是坐办公室的。”

年轻人赶紧把本子往怀里塞了塞,从帆布包里掏出个信封:“我是厂里会计室的,叫小马。沈放同志让我来告诉你,下周一送废铁的时候,直接去仓库找老赵,说是他已经打过招呼了。”他说话时眼睛看着脚尖,声音细细的,“这是老赵的联系方式,要是找不着人,就打这个电话,仓库办公室的。”

林铁花接过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个五位数的电话号码,旁边还画了个简易的仓库位置图,从后门进去第三个门就是,字迹跟沈放那笔遒劲的字完全不同,大概是小马自己画的。“沈同志有心了,还麻烦你跑一趟。”她心里暖烘烘的,像是揣了个热乎的烤红薯。

小马摆了摆手,转身要走,目光无意间扫过地上的旧轴承,忽然停住了脚步。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拿起个轴承,用袖口擦了擦上面的锈迹,眼睛亮了亮:“这轴承要是没锈透,能当二手件卖,比废铁值钱多了。”他指着轴承内侧的滚珠,“你看这滚珠,还亮堂着呢,上点机油擦干净,说不定有修农机的乐意要。前阵子农机站的人来厂里,还问有没有旧轴承呢。”

林铁花赶紧拿起个轴承细看,果然像小马说的,滚珠上的锈迹只是薄薄一层,用指甲刮了刮,就能露出底下银亮的金属。二柱子在一旁拍了下大腿:“对啊!城东的李农机上周还跟我爸念叨,说他那儿有台脱粒机的轴承坏了,找遍了县城都没合适的,我下午就给他送去!”他估摸着,这几个轴承怎么也能换两斤五花肉,够铁花再炖回红烧肉的。

小马笑着告辞,走到巷口又回头喊:“过磅的时候记得盯着秤,仓库的秤砣上个月坏过,有时候会差个几两!”

张婶在一旁纳着鞋底,看着小马的背影感叹:“真是出门遇贵人,铁花你这日子啊,眼看着就要熬出头了。”她手里的钢针在头发里蹭了蹭,穿过厚实的鞋底,“你爸要是能看见,不定多高兴呢。”

中午的红烧肉炖得确实地道,砂锅底下垫着的土豆吸足了肉汁,粉糯得入口就化。二柱子捧着个粗瓷大碗,吃得满嘴流油,筷子夹着块肥瘦相间的肉,含糊不清地说:“比我娘炖的香,铁花你这手艺跟谁学的?”

林铁花没怎么动筷子,只是小口扒着碗里的米饭,目光落在墙角的板车上。那堆废铁在日光下泛着暗沉的光,铁链的缝隙里还卡着点码头的细沙,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她在盘算着下周一送铁的事:板车得提前检修,别半路上掉轮子;铁链子最好捆成小捆,过磅的时候省得来回搬;还有王建军,他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把货送进轧钢厂……

“别愁眉苦脸的。”二柱子把块最大的排骨夹到她碗里,油星溅在桌布上,“有沈同志帮忙,王建军那小子不敢咋地。实在不行,我让我爸跟刘把头说一声,叫几个码头的兄弟跟着你去,保准让王建军连车边都碰不着。”他去年帮人去码头扛过货,知道那些渔民兄弟最讲义气,只要刘把头一句话,能来十几个壮汉。

林铁花夹起排骨,忽然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不用,我自有办法。”她想起沈放给的那把钥匙,还有自己昨天特意去踩的路线,“等卖了钱,先给棚子换个新顶,这漏雨的毛病得治治。上次下暴雨,堆在墙角的铁丝都锈了,白瞎了好东西。”

午后的阳光透过棚顶的破洞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块块亮斑,像打碎的玻璃。二柱子扛着铁砧去铁匠铺了,临走时还不忘把那几个旧轴承塞进布包里,说定要跟李农机好好讲讲价。张婶帮着拾掇碗筷,砂锅底剩下的肉汁被她小心地刮进个瓷罐里,说晚上下面条时拌着吃,“香得能多吃两碗”。

林铁花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拿着张砂纸,慢慢打磨那些生锈的铁丝。砂纸蹭过铁锈的“沙沙”声里,她忽然想起沈放递钥匙时的样子——他的手指上沾着黑糊糊的机油,指甲缝里都是铁屑,却把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叠得方方正正,边角都对齐了才递给她。还有二柱子抢着挑扁担时的背影,宽厚的肩膀把扁担压得弯弯的,却硬是没哼一声;张婶砂锅里飘出的鸡汤香,混着煤球的烟火气,是从小到大最熟悉的味道;刘把头算盘珠子的脆响,“噼里啪啦”的,像在替她盘算着往后的日子……

这些零碎的片段像拼图画一样,在她心里慢慢凑出个暖融融的轮廓,比正午的阳光还要熨帖。

她拿起父亲留下的铁钩子,钩子把手上的木纹被磨得光滑发亮,是常年被人攥着才有的温润。阳光落在上面,泛出层淡淡的光。林铁花握紧钩子,轻轻敲了敲地上的铁链,“当”的一声脆响,在安静的巷子里荡开,又被远处传来的鸽哨声接住,一起飘向了码头的方向。

她知道,下周一去轧钢厂,肯定还有麻烦。王建军那个人,眼里容不得沙子,更容不得她一个姑娘家抢了他的生意。但此刻看着巷口升起的炊烟,听着远处码头隐约传来的汽笛声,心里却踏实得很。就像父亲说过的,铁是冷的,可人心是热的,只要有人帮衬着,再难的坎也能迈过去。

傍晚时分,二柱子回来了,手里抱着修好的铁砧,砧子角上的裂缝被焊得整整齐齐,还冒着点余温。“王叔说这砧子是块好料,再用十年都没问题。”他把铁砧往墙角一放,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我刚才路过王厂长家,听见他跟王建军在院里说话,说下周要在轧钢厂门口等着截你的货,还说要让你‘知道厉害’。”

林铁花正在给铁链子打结,闻言手上的动作没停,反而笑了:“他等着,咱偏不从门口走。”她指了指窗台上沈放给的钥匙,钥匙串上还挂着个小小的铁环,“后门的路,我昨天特意去记了,从护城河的小桥绕过去,比走正门还近呢,王建军肯定想不到。”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一直拖到巷口的老槐树下。棚子里的废铁在余晖里泛着暗红的光,像是被镀上了层蜜糖。二柱子忽然一拍脑袋,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紧事:“差点忘了,我娘让你晚上过去吃饺子,韭菜鸡蛋馅的,知道你最爱吃这个,特意多放了把虾皮。”

林铁花锁棚子的时候,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两圈,“咔哒”一声脆响。她跟着二柱子往巷口走,张婶家的烟囱里冒出的炊烟,在暮色里慢慢散开,混着家家户户饭菜的香味——东边飘来的是炸带鱼的油香,西边是炒辣椒的呛味,南边还有蒸馒头的面香,这些味道缠在一起,让人心里熨帖得很。

她抬头看了看天,晚霞正红得热闹,像极了码头酒馆里最烈的酒,倒在碗里能看见晃动的火苗。也像她此刻心里头的那点念想,越烧越旺,把那些原本冰冷的铁块,都焐得有了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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