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轻颤(1 / 1)

旧美术楼冰冷的楼道里,那扇布满抽象涂鸦、如沉默巨口的门在身后沉重合拢,“砰”的一声闷响,隔绝了室内浓烈的松节油、汗水和无声硝烟的气息。张怀逾背靠着粗糙冰冷的水泥墙壁,剧烈地喘息,肺腑间充盈的只有灰尘和陈腐颜料的味道。黑暗浓稠如墨,只有远处安全出口指示牌渗出的一点幽绿微光,映亮他指节泛白的、死死攥紧的拳头。

掌心的皮肤还残留着火辣辣的麻木感,深层肌肉纤维被反震出的酸胀隐隐浮动。不是禺疏影那种鞭挞灵魂般的灼痛烙印,也不是张芸恐惧崩溃时皮肤表层传来的尖锐反馈。那是一种沉闷的、指向更深更韧层次的反作用力,一种纯粹物理性的角力在他肌肉深处刻下的疲惫——像是用尽全力轮锤砸向一块深埋地底的黑曜石,除了手臂的震颤和石屑的飞溅,石头本身岿然不动,只在黝黑的表面留下几道转瞬即逝的苍白划痕。

“软”……

陈勖莹平直无波、带着评估意味的那个字,如同一根淬了寒冰的针,钉在耳膜深处,在黑暗里反复嗡鸣。比任何质疑和嘲讽更锋利,因为它指向的是他在这场由她发起、由他被动执行的冰冷测量中,一个不容辩驳的物理性结果。他的“量”,在她那被厚实工装裤包裹的、如同压缩弹簧般的饱满抵抗面前,显得……不足。不是无力,而是“量”不足。一种工具对任务的失格。

迷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脚踝攀缘而上,浸透四肢百骸。陈勖莹沉默接受重击、只为验证自身阈值的极端行为模式,像一束过于强烈的聚光灯,将那本深蓝色《行为心理学导论》试图构建的“行为—意义”框架照得千疮百孔。他给张芸的是未经思考的、碾压式的痛楚,源于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剖析清楚的混乱驱力。他给禺疏影的,掺杂着更复杂的东西——打破控制后的惊惧、毁灭边缘绽放理解的震撼。可给陈勖莹的……是什么?一场被精确要求、并被精准判定为在“量”上不及格的力量测试?意义在哪里?

这种彻底的失语与虚无,比之前的任何一次混乱都更沉重地碾过他的神经。他甚至开始质疑一切。禺疏影在那场被特许的坠落中触摸到的“真实”,张芸饱含恐惧眼泪的“第一次”,连同他自己在这场混乱漩涡中所有起伏的情绪和生理反应,此刻都在陈勖莹绝对冰冷的实验对照下,显得……过于主观、过于情绪化,甚至可能……不过是些自欺欺人的意义泡沫?

食堂喧嚣的人声和油腻的饭菜气味扑面而来,刺破了张怀逾脑中盘踞的冰冷迷雾。他端着餐盘,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拥挤的长桌,像一个信号接收不良的机器人在运行预设的生存程序。然后,那跳脱的声音像一道色彩明亮的锐利线条,骤然划入他混沌的视野。

“张怀逾!这儿!快看我的新杯子!”高二十六班的元骥阅跳起来用力挥手,嗓音清脆高昂,几乎盖过了周围的嘈杂。她今天扎着两个翘得不太对称的丸子头,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在颊边,随着她大幅度的动作晃动着。笑容灿烂得毫无阴霾,眼睛亮晶晶地弯成月牙,整个人像是刚从明亮的童话绘本里蹦出来的角色。她献宝似的举起一只印着毛茸茸柯基犬图案的大容量陶瓷水杯,凑到张怀逾面前。杯壁冰凉,那只圆滚滚的柯基犬撅着屁股,正对着他笑。

张怀逾的视线下意识地聚焦在杯子上,柯基犬憨态可掬的形象撞入眼帘,和他脑中刚刚落幕的、冰冷残酷的“疼痛测量场”形成了巨大的、令人眩晕的割裂感。他甚至感到一丝生理性的不适。食堂明亮的灯光打在他脸上,暴露了他神情的僵硬和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深切的疲惫。他扯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回应的弧度,但肌肉却不听使唤。

“嗯……可爱。”声音从喉咙里挤出,干涩得像沙砾摩擦。

元骥阅的笑容像被冻住了一瞬,弯弯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困惑和受伤。那疑惑快得如水面掠影,迅速被重新漾开的笑容掩盖。“是吧是吧!我妈非说我幼稚,可我觉得超治愈的!”她放下杯子,叽叽喳喳地说起早晨上学差点迟到、课间偷偷看漫画被老师抓包的小糗事,声音清脆如叮咚的风铃,语气轻松得像在讲别人的段子。

张怀逾坐在她对面,机械地往嘴里塞着食物,味同嚼蜡。元骥阅鲜活的声音和生动的表情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模糊不清。他看着她神采飞扬地讲述,看着她时不时因为自己夸张的形容而笑得前仰后合,看着她明亮的笑容……但那笑容之下,或者说支撑这明亮表象的基底,似乎总有些什么……摇摇欲坠的东西。

他能清晰地捕捉到,在某个词汇不小心触及某个边缘(比如说到“严厉的老师”时眉头不易察觉地一蹙),或在某个自嘲后笑声稍稍走调、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的瞬间。那不是错觉。是每一次夸张大笑后眼底闪过的那一丝极其短暂的、如同被强光刺痛般的脆弱;是她总爱拉着别人反复确认一些微末小事(“可爱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对吧?”)时,话语里隐含的那份小心翼翼的渴望——仿佛她构建的这片明亮的童话堡垒,地基是柔软的沙,需要不断从外部攫取确认才能维持它岌岌可危的平衡。

张怀逾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向她握着勺子的手。她的手指因为方才的兴奋挥舞而带着点温暖的粉红,指节不算纤细,透着一种健康的生命力。这双手能轻松地抱起那只沉重笨拙的柯基犬水杯,能在排球场上精准地发球扣球,能画出色彩鲜明甚至有些狂放不羁的涂鸦……它理应属于一个稳定、充满力量的人。可这双手的主人,却在他眼前清晰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矛盾——外在的喧嚣明亮与内在无法完全掩饰的、如同玻璃娃娃般的敏感易碎。

他想起图书馆那次偶遇。元骥阅为了一本借了又被遗忘在画室角落、逾期两天的《安徒生童话选集》,急得鼻尖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跑遍了半个校园,才在图书管理员略显苛责的目光中一边连连道歉一边几乎是抢回了那本已经准备被下架处理的书。事后她对着书本傻乎乎地笑,说:“还好还好,还好它还在等我。它肯定在里面闷坏了!”那眼神里的庆幸和珍视,远超过对一本普通童话书应有的感情。

他还想起某次年级篮球赛,作为记分员的元骥阅因为误判了一分、导致班上男生几句并非恶意的调侃,竟当场红了眼眶,强忍着眼泪跑开了很久,事后才蔫蔫地回来,反复嘟囔着“我太不争气了”,像只淋了雨还硬要假装没事的小狗。那天他正好经过,看到的不是委屈,而是强撑的笑脸下那几乎要碎裂的玻璃般的脆弱外壳,和被无意触碰就痛得瑟缩的灵魂触角。

记忆碎片在脑中旋转。每一次被轻轻碰触便缩回去的、受伤的触手;每一次为了掩饰那脆弱而加倍释放出的、近乎喧嚣的明媚能量……陈勖莹的坚硬抵抗在对比下显得遥远而冰冷。此刻元骥阅身上那层看似坚韧、实则敏感易碎的玻璃般脆弱的“壳”,像一个清晰的靶点,以一种奇异的方式,与张怀逾混乱迷茫心绪中的某种东西隐隐共振。

一种突如其来的、强烈的冲动攫住了他。一个念头清晰得像锐器破冰:他想……打破它。与禺疏影的冰壳不同,那是一种需要摧毁才能重建的坚固结构。他想打破元骥阅这层摇摇欲坠的、靠喧嚣和反复确认勉力维持的玻璃罩。不是像对陈勖莹那样测量它的硬度,也不是像对禺疏影那样期待在废墟中开出的花。仅仅是想……看见在那玻璃罩彻底碎裂后,她最核心的、最无防备的,那个真实的元骥阅。

这冲动纯粹、直接,甚至带着一丝原始的暴力感,让张怀逾自己都为之一凛。他猛地收回凝滞的目光,低头看着餐盘中油光水滑的米饭粒。

“元骥阅。”他开口,声音是压抑后的低沉平稳,打断了对方正在讲述的某个夸张的笑话。食堂的喧嚣似乎瞬间被过滤掉了一层。

元骥阅正说得兴起,突然被打断,脸上神采飞扬的表情像被按了暂停键。她微微睁大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张怀逾,随即像是为了掩饰被打断的短暂无措,又弯起嘴角,做出一个夸张的倾听表情,眨眨眼:“嗯?张怀逾同志有何指示?”

张怀逾抬起头,目光锁住她依然明亮但此刻显出几分迷茫的眼睛。食堂顶灯的光线落进他深黑的瞳孔里,仿佛被吞噬进去,只留下两点沉静得近乎空洞的幽光。周围同学的谈笑声、餐盘的碰撞声在这一刻都成了遥远模糊的背景噪音。

“你……需要一次实践。”他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不大,却在两人之间炸开一片无声的寂静。

元骥阅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那双总是弯着的、充满感染力的月牙眼骤然睁圆了。瞳孔先是猛地震颤了一下,随即飞快地、慌乱地四下转动,像是突然找不到焦点的惊慌小鸟。握着筷子的手指猛地捏紧,指关节因用力而瞬间泛白。餐盘边缘被她无意识捏住的拇指指甲压出一个小坑。

“实……实践?”她的声音骤然拔高了一度,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尖锐,随即又意识到音量失控,猛地压低下去,嘴唇嚅嗫着,几乎成了一道苍白的气流,“你……你是说……”她没有说出那个词,但颤抖的尾音泄露了一切。白皙的脸颊瞬间褪尽了血色,连鼻翼两侧都透出紧张带来的青白。身体不易察觉地向后缩了一下,像一只被突如其来的冷风惊到的雏鸟。

之前听到的流言碎片、课间女生们压低声音的议论、还有张芸和禺疏影身上某些细微却无法忽视的变化……此刻如同溃堤的洪水,冲垮了她费心搭建的“隔膜”。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那个词汇背后,是她下意识避之不及的黑暗领域,与疼痛、屈服、失控紧密相连。她习惯了用大笑驱散紧张,用声音掩盖心跳,可此刻,所有的防御都在张怀逾那句低沉直白的话语下分崩离析。她看着他深渊般的眼睛,感到一种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心脏,那恐惧如同毒藤蔓般缠绕上来,让她微微发起抖来。

张怀逾将她的反应一丝不漏地看在眼里。那瞬间的惊慌失措,那强行掩饰却更显慌张的无助,都印证了他刚才的判断。她的“壳”如此透明,如此不稳定,只一句宣告便摇摇欲坠。这与禺疏影最初的沉静接受、张芸的委屈不甘、陈勖莹的冰冷主动截然不同。元骥阅的恐惧是纯粹的,毫无伪装的,像被赤身露体推上舞台的聚光灯下。

“周六下午。”他无视她眼中几乎要溢出的乞求,平静地报出时间,“你教室。我来找你。”

说完,他不再看她骤然失神、如同被遗弃在暴风雪中的表情,端起几乎未动的餐盘,起身离开了喧闹的食堂。留下元骥阅独自僵在座位上,柯基犬的水杯静静立在手边,那只毛茸茸的宠物狗依然憨态可掬地咧着嘴,对着一个瞬间陷入冰冷寒渊的她笑着。

周六下午的光线被厚重的云层筛滤成一片惨淡的灰白,失去了温度。高二十六班的教室,在周末的沉寂中显得格外空旷、冰冷。桌椅被整齐地排开,桌面光洁得反射不出任何光泽。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过期消毒水和一种特有的、被长久锁闭的尘埃气息。午后的寂静沉甸甸地压下来,每一声微弱的呼吸都被放大了无数倍。

张怀逾背靠着紧闭的门板,门缝下方隔绝了走廊最后一丝流通的空气,只剩下两人在寂静空间里相互交融的紧张气息。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服渗入后背。

元骥阅独自站在教室中央。她没有像排练室里禺疏影那样沉静等候,也没有像美术楼里陈勖莹那样主动就位。她更像一只被意外闯入猛兽逼到了空旷原野上的兔子,失去了所有可供躲藏的屏障。身体紧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弦,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带着无声的震颤。那双总是明亮带笑的眼睛此刻慌乱地四下转动,不敢与张怀逾的目光接触,却又忍不住飞快地瞥向门口,似乎每一次眨眼都在衡量逃跑的距离和可能性。

恐惧是清晰可触的实体,如同不断弥漫膨胀的冰冷液体,将她牢牢包裹。嘴唇抿得发白,脸颊因为强烈的克制而微微凹陷下去,手指神经质地绞缠着自己的衣角,用力到指节发白,甚至带动着细瘦的手腕也在轻微地发抖。每一次张怀逾只是轻微调整站姿的细碎声响,都能让她纤细的脊背瞬间绷得更紧,肩膀不受控制地向上耸动一下。

“我……我没经验……”声音从她紧咬的齿缝里挤出,细弱颤抖得如同风中游丝,带着明显的哭腔,“我……我连打针都怕……”她终于鼓起勇气,看向张怀逾,目光里全是赤裸的、毫无保护的恐惧,像被剥去了所有糖霜的水果,只剩下酸涩的内里。

张怀逾的心像被那目光里的颤抖狠狠撞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施加者的位置本身所携带的、冰冷而强大的压迫感。这种权力感让他在面对元骥阅纯粹的恐惧时,感到一种陌生的震荡与不适。陈勖莹冰冷测量下的挫败感似乎被削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沉重的、需要小心翼翼掌控节奏的责任感。他知道,他接下来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可能碾碎她。

他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维持表面的平静。目光扫过空旷的教室墙壁,最后落在靠近讲台窗边的一张学生椅上——那是张普通的、塑料和金属框架结合的硬质靠背椅。他朝那椅子抬了抬下巴,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感。

元骥阅的瞳孔瞬间缩紧了。她的呼吸骤然停止了一瞬,喉间发出一点被卡住的微弱呜咽。她看懂了那个意思。身体明显地抗拒着,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她的目光再次在椅子和张怀逾之间疯狂地来回梭巡,最后绝望地落在那张冰冷的塑料椅上。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

一秒。两秒。三秒。

元骥阅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几次张开又合上,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恐惧像是冰封了她发声的能力。她的脚极其极其轻微地向前挪动了半分——一个微小到几乎无法察觉的位移。

然后,第二寸。第三寸。

每移动一小步,她纤细的身体就伴随着一阵更剧烈的、无法抑制的颤抖,像寒风中一片将被扯断的细叶。她不再尝试去看张怀逾的脸,视线死死地胶着在那张空椅子上,仿佛那是最终的刑台。她几乎是把自己拖过去的,脚步沉重虚浮,膝盖微微打晃。

终于,停在了椅子前。

她没有立刻俯身,身体依旧僵直地站立着,如同承受最后判决前的短暂停歇。背对着张怀逾,他能清晰地看到她肩胛骨因为过度用力而顶起衣服的尖锐轮廓,细瘦的脖颈后绷出青筋的痕迹。她的头微微垂着,后颈的皮肤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弦。

时间再次凝固。教室里的尘埃悬浮在惨淡的光线中,无声见证着这场无声角力的窒息点。

极其缓慢地,元骥阅的上半身才开始以一个僵硬得如同生锈机械的动作向前、向下折去。支撑的动作笨拙而迟疑,她似乎在寻找一个能够稍微回避或缓冲的姿势,但这把椅子的设计是标准的学习用椅,弧线平整有限。她的双手撑在冰凉的塑料椅座边缘,指腹因用力而毫无血色,指尖压得变形的瞬间,整个脊背的线条都传递出一种深入骨髓的抗拒与僵硬。

这个俯身的姿势,让她的后腰自然塌陷下去,形成一个纤细的、柔弱的弧线。普通的牛仔裤布料包裹着那小巧的弧线,没有陈勖莹那种饱满如压缩弹簧的力量感,也没有禺疏影那种为舞蹈而雕琢出的柔韧曲线。它更像一件单薄、易碎的瓷器,刚刚被勉强安置在一个危险的倾角上,承受着无形的压力微微变形,随时可能彻底碎裂。布料随着她每一次控制不住的、恐惧引发的细微颤抖而轻轻摇曳着,像风中颤抖的嫩叶。

她的头深深地埋在臂弯之间,只有一丝压抑不住的、极度惊恐的喘息从臂膀缝隙中漏出来,细碎而急促地在死寂的教室里响起。束成小丸子的头发散乱了几缕,湿漉漉地贴在汗湿的后颈。脆弱感被放大到了极致。

张怀逾站在那里,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元骥阅无声传递出的极度恐惧,像带着黏性的冰冷蛛网将他紧紧缠缚。他感到自己的手臂像是灌了铅,重得难以抬起。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张芸崩溃哭泣的脸,闪过陈勖莹那双冰冷评估的眼睛。他试图从过去的经验里寻找依据、寻找节奏,却发现每一种模式都与眼前这具因恐惧而濒临断弦的身体格格不入。

一种巨大的迷茫攫住了他。怎么做?轻重如何把握?节奏如何掌控?他没有任何“正确”的公式可以套用。那本《行为心理学导论》的铅字在脑中变成一片模糊的墨迹。

就在这一瞬的迟疑里,元骥阅因为过度紧绷而无法维持身体平衡。她的膝盖微微软了一下,手臂支撑点细微地滑开,整个人极其轻微地向前晃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微小、短暂的本能调整,像受惊时鸟雀的一次瞬间扑翅。

但正是这个微小的失衡,彻底打破了张怀逾强行构筑的心理防线。陈勖莹冰冷的审视带来的“量”的挫败感瞬间褪去,元骥阅纯粹惊恐带来的情绪冲击洪流般冲垮了堤坝。一种深切的、混杂着焦急和一种奇异渴望的情绪在胸口疯狂鼓胀——他需要打破她这摇摇欲坠的玻璃壳,立刻!现在!

没有任何征兆,不再有任何力度的缓冲和试探性预热。

张怀逾的手掌猛地挥落下来!

“啪!!”

一声极其突兀、响亮无比的炸响撕裂了教室的死寂!声音在冰冷的四壁间激烈碰撞,反弹出无数回音,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

这一下,他用尽了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涌起的、所有能调集的蛮力!带着一股急于冲破某种窒碍的凶猛劲头!

掌下的反馈是令人心惊的空虚。元骥阅那小而柔软的弧线像一个单薄的棉花枕头,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力猛地拍下!没有禺疏影那种充满韧性的震颤反弹,没有陈勖莹那种厚重的阻力,甚至连张芸那般尖锐痛呼的预兆都没有!

力量砸落的瞬间,元骥阅的身体发出“咔哒”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像是关节结构瞬间被强行撕裂错位发出的微弱悲鸣!她整个人如同被拦腰重击的稻草人,瞬间被那股巨大的力量轰塌下去!上半身猛砸在冰冷的塑料椅面上,下巴狠狠磕在椅背的边缘!

“呜——!!!”

一声无法形容的痛苦惨嚎骤然从她喉咙深处被强行挤压出来!尖锐刺耳,却又在最高点被恐怖的剧痛硬生生掐断、撕碎!只剩下一种被扼杀在喉咙深处的、如同风箱漏气般的、持续而绝望的锐利嘶鸣!

她的身体完全瘫在了椅子上,如同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腰部那纤细的弧线彻底消失不见,瘫软的肢体呈现出一种扭曲、怪异的姿态,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一只手的手指还在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着。束好的丸子头彻底散开,凌乱的发丝糊在满是泪水的脸上。那双睁得巨大、瞳孔瞬间失焦涣散的眼睛里,只剩下最原始、最深切的痛苦和难以置信的骇然——仿佛灵魂在那一瞬间被这毫无预兆的、雷霆万钧般的力量彻底击碎了!

没有眼泪,没有哭喊,只有身体崩溃后无法控制的剧烈痉挛和喉咙深处断断续续、带着血泡感的濒死般的嘶鸣!剧烈的疼痛似乎封锁了她的呼吸,每一次试图吸气都伴随着胸腔剧烈地起伏和那断不开的、锐利绝望的嘶声!

张怀逾僵立当场!高举的手臂停留在半空,掌心同样传来一阵阵被巨大反作用力震得发麻的钝痛!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手骨在剧烈撞击下的震颤嗡鸣!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如同被摧毁的娃娃般瘫软在椅子上、只剩下本能颤抖和痛苦呜咽的元骥阅。整个教室只剩下元骥阅那被剧痛彻底摧毁的、不成调的嘶鸣和张怀逾自己沉重擂鼓般的心跳声。

脑海一片空白。时间感消失了。只有那声撕裂寂静的炸响,和他最后那毫无保留的重力挥落,在记忆中无限回放、放大。

就在这片崩溃般的恐怖寂静中,元骥阅像是终于强行贯通了一丝被剧痛堵住的生命气息。极其艰难地,伴随着无法压抑的痛苦呜咽,她如同骨折般剧痛的手臂开始以一种极其艰难、极其痉挛的姿态,挣扎着向后回探。那动作充满了深入骨髓的痛苦,五指无意识地张开、抽搐着,终于极其艰难地、颤抖地捂住了自己身后那片刚刚承受了毁灭性重击的区域。

她的手指刚触碰到那里,就如同被烙铁烫到般猛地剧烈一颤!随即,一声更凄厉、更破碎的呜咽冲破了嘶声的封锁,如同被踩碎了脊骨的小兽发出的惨嚎!身体在痛苦中无法自控地向上剧烈弹起了一下,随即又重重地砸落回去!

剧烈的痛苦彻底剥夺了她的语言能力。只有断断续续、泣不成声的词语混合着非人的呜咽,从紧捂在嘴上的手指缝隙里绝望地渗漏出来:

“呜……裂……裂开了……呜……骨、骨头……裂开了……呜呜……”

剧痛带来的巨大应激反应让她的神智一片混乱,只剩下感知最深处那无比尖锐、仿佛要将她腰骶直接撕成两半的可怖痛楚!她所有的身体感知似乎都集中在那片遭受毁灭重击的区域,每一次无意识的抽动都带来新一轮撕裂般的剧痛!

张怀逾的心脏像是在冰冷的铁水中猝然浸透,瞬间紧缩成一个抽搐的硬块!元骥阅那只颤抖着、如同垂死蝴蝶般捂向身后的手,和那不成句、裹挟着血沫与绝望的痛苦呜咽——“裂……裂开了……骨、骨头……”,像一把淬了虚无的冰棱,精准地刺穿了他最后一丝残存的、试图抓住“意义”的徒劳外壳!

悔恨与恐惧的洪流轰然倒灌而入!

这并非仅仅是施力过度的懊悔,而是某种更深沉、更彻底的坍塌。元骥阅那声濒死般的嘶鸣,连同她此刻破碎瘫软、如同被暴力扯断了提线的木偶般的姿态,将他强行拽入一个前所未有的认知深渊。

“实践”——这个由他口中吐出、曾带着某种模糊探索意味的词汇,此刻在元骥阅纯粹而巨大的痛苦面前,碎裂成一地毫无意义的玻璃碴。他给张芸的,是混沌欲望驱使下的粗暴宣泄;给禺疏影的,是一场交换痛楚与领悟的隐秘仪式;给陈勖莹的,是冰冷实验台上被量化的工具性失败。那么,给元骥阅的呢?他到底在做什么?他扮演的又是何种角色?

那本《行为心理学导论》精心构筑的因果链条、行为动机的分析框架,在此刻元骥阅破碎的呜咽中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一切试图赋予行为的“意义”——无论是打破束缚、验证阈值,还是窥探真实——都在这纯粹的、不加掩饰的生理性剧痛面前,轰然瓦解。它像一面过于清晰的镜子,映照出他所有行动背后那令人心悸的虚无本质:他不过是在用他人的身体,进行一场又一场关于“力”与“承受”的、毫无方向的黑暗漂流。他甚至无法确定,他打破的究竟是元骥阅那层脆弱的玻璃壳,还是仅仅在她惊恐的灵魂上,又蛮横地烙印下了一道名为“张怀逾”的、新的创伤?抑或两者皆是?他带来的,究竟是“真实”,还是另一种更深、更无助的“迷失”?

“量”……陈勖莹那个冰冷的字眼再次浮现,带着讽刺的尖啸。在元骥阅身上,他倾泻的“量”无疑远超了某种界限。但这界限又是什么?是物理承受的临界点?还是人性里那道不可逾越的、关于伤害与责任的隐晦边界?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迷茫,如同置身于无星无月的浓雾之海,失去了所有参照与航标。他施加给元骥阅的这沉重一击,非但没有打破她的壳让他看到“真实”,反而像一记重锤,砸碎了他自己脚下那本就摇摇欲坠的立足点。

元骥阅的每一次痉挛,每一声破碎的抽泣,都像冰冷的电流,在他名为“意义”的废墟上反复鞭挞。他僵立着,高举的手臂早已落下,麻木的掌心残留着那毁灭性力量的触感。他看着她在椅子上痛苦地蜷缩、呜咽,如同看着自己亲手制造的一场小型末日。这片末日里,没有顿悟,没有新生,没有“被特许的飞翔”,只有最原始的、赤裸的痛苦,以及一个被这痛苦彻底吞噬、同时也被这痛苦照得无所遁形的、更加迷茫的施加者。悔恨与恐惧的洪流,裹挟着这彻骨的虚无与迷失,将他彻底淹没。

悔恨与恐惧的洪流轰然倒灌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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