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邑昭垂首站在一旁,那声“卫斳”让她本能地回头去看。
四目蓦然相对时,没有预想的震惊,只有淡淡的疏离。她看向他的双眸中,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仿佛他们只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卫斳定了定神,迅速撤回视线,从容不迫地走过去,目光从梁缙身上掠过,最终落在了楚慈脸上,道:“公主殿下,别来无恙?”
楚慈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卫将军客气了,本公主一切安好。”
卫斳微微颔首,这才将视线转向梁缙,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梁将军何时对这寻花堂的姑娘有了兴趣?”
梁缙面色一僵,道:“末将只是来处理些私事。”
不等卫斳开口,旁边的楚慈鄙夷地呛声道:“你能有什么私事!”
梁缙正欲反驳,不料被卫斳抬手打断。卫斳嘴角含笑,目光在梁缙与苏邑昭之间流转,道:“既是私事,吾就不再多问了。只是这辽东城乃滁国要地,梁将军还是莫要因私废公的好。”
这梁、卫两国的矛盾由来已久。先王立朝前,卫国为援救被峦夷围攻的梁国,曾借道濮国,不想却趁机占领了梁、濮两国的部分领土。待先王平定天下后,虽将领土悉数奉还,但梁、卫两国间已积怨甚深。
梁缙不发一言,气氛一时有些僵持。楚慈见状,出来打圆场道:“卫将军来辽东赴职已有月余,本公主还未曾尽过地主之谊,还请将军莫怪。”转而看向梁缙,语气中带着几分警告:“梁将军,今日之事,本公主希望不会再有下次。”说完转身欲走,忽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苏邑昭,道:“你,随本公主回府。”
“不可!”
“不可!”
梁缙与卫斳同时开口。
楚慈转过身来,不可置信地看向二人,语带不悦道:“怎么?你二人有意见?”
梁缙坦然道:“末将斗胆,不知公主欲如何安排这红裳?”
楚慈捂嘴冷笑:“梁将军怕不是将这辽东当作军营了?想审谁就审谁?”
梁缙面色一凛,正欲开口解释,却被卫斳先一步拦下:“公主殿下误会了,梁将军的意思是红裳姑娘既是寻花堂的人,殿下若强行带走,恐会落下话柄,对殿下名声不利。”
楚慈仰头哈哈一笑,右手一挥,一旁的柳依忙开口道:“二位将军有所不知,这红裳姑娘的户册已被殿下赎走了。如今她已不再是寻花堂的人,而是公主府的侍女。”
侍女?这话倒叫在场的其他人都吃了一惊。苏邑昭更是满脸愕然。这寻花堂的姑娘一旦被人赎走,就意味着会成为别人的私有物。她从未想过自己竟会这样离开寻花堂,更没想过成为什么公主府的侍女。
与梁缙的无措相比,卫斳则是一脸平静,仿佛对这一切早有预料。
楚慈见二人均不作声,得意地扬起下巴,对苏邑昭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随本公主回府!”
苏邑昭咬了咬嘴唇,扭头去看旁侧的柳依,见她一脸心虚地别开头去,顿时明白了大概。即使心中有一百个不愿意,但眼下她不过是个寄人篱下之辈,又有何能力敢违抗楚慈的命令。短暂权衡后,只好硬着头皮,向楚慈行了一礼,低声道了句“诺”。
哪知才刚迈出两步,就听身后传来梁缙的声音:“且慢!”
楚慈停下脚步,气不打一处来的瞪着梁缙:“梁将军还有何事?”
梁缙径直走到苏邑昭跟前:“红裳姑娘,你当真愿意?”
听到这话,苏邑昭不禁身形一顿,想了想,最终道:“红裳既已被公主殿下赎出,自当遵从殿下安排。”
梁缙仍不死心道:“公主赎你出寻花堂,或只是一时兴起。你可知,一旦进了公主府,便再无自由可言?”
楚慈听罢,脸色瞬间暗下来,怒声道:“梁缙,你够了!本公主做事,何须你来置喙!”
梁缙并不理会她的怒意,目光紧紧锁定在苏邑昭身上,似乎在等她给出一个答复。
苏邑昭用力地深吸一口气,坚定道:“将军的好意,红裳心领了。”
一旁的卫斳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梁缙的肩,再度叫住了楚慈:“殿下,请留步。”
看得出楚慈此时的耐心已至极限,只听她深深地呼了口气,咬着后牙槽道:“卫将军又有何事?”
“公主赎走红裳,是想收为己用?”
楚慈眼神微闪,道:“本公主做事,何须向你解释?”
卫斳也不恼,只道:“末将只是好奇,这红裳姑娘究竟有何特别之处,能让公主如此费心。”
楚慈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卫将军若真想知道,日后可亲自来公主府确认。”
言罢,不再停留,领着侍女和苏邑昭一道扬长而去。
——
寻花堂后院的巷道内停着一辆马车,见院内的人出来,车夫立马将车赶了过去。
车边的史叶见状,兴匆匆地上前,探出身子不住地向后张望:“人呢?”
卫斳黑着张脸走下台阶,一跃上车,冷冰冰地丢出俩字:“回去。”
史叶小跑着跳上马背,紧随在侧,不死心地追问:“主子,人呢?”
卫斳不耐烦道:“走了。”
史叶一脸愕然:“走了?去哪儿了?”
卫斳轻轻叹了口气,道:“被人带走了。”
史叶依旧一副摸不着头脑地样子,“被人带走?谁啊?”
“楚慈。”
“楚慈?那个滁国三公主?”
“嗯。”
史叶恍然大悟,随即又面露疑惑:“可是这三公主为何要带走她?”
卫斳摇了摇头,单手扶额道:“不知,不过看方才那架势,公主应该还不知道她的身份。”
马车缓缓向前,卫斳靠着车厢,脑海中却不断浮现出苏邑昭的身影。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淡然疏离的神情,都让他感到不安。
那日,他初到辽东不久,楚王特在宫中设宴为其接风。酒过三巡,楚王忽地提议道:“听闻卫将军才情出众,不知可否即兴赋诗一首,以助酒兴?”
他推辞不过,只好起身,略一思索,张口吟道:“辽东城外荆桃开,春色撩人入眼来。莫道边城无美景,只待将军醉心裁。”
吟罢,四座皆惊,连楚王也不禁拍手叫好。此时有人提议,说城中寻花堂有一乐姬绿箫尤擅配曲,不若请来为此助兴。楚王听后,欣然应允,当即吩咐人去寻花堂传话。
不多时,绿箫便带着女乐与舞姬一道入了宫。那绿箫生得明艳动人,一曲终了,楚王大赞其技艺,并赐了不少赏赐。
他坐在席间,本无意关注这些乐坊女子,只是那意料之外的身影实在太过突兀,让人难以忽视。他从未想过她竟然还活着,更不知她为何会与这些女乐舞姬待在一起。
史叶挠了挠头,不解道:“既然公主不知她的身份,又为何要……”
卫斳轻轻阖上双眸,半晌,才缓缓开口:“眼下这般,或许更好。”
史叶“哦”了声,这才停止了追问。
楚慈这名字,对逸都城里的世家子弟而言皆不陌生。楚王子嗣不少,却唯独女儿缘浅,几个妾室努力了数年,也都只诞下了男丁。故而对这老来得子的嫡女,宠爱有加。楚慈的性子虽算不上骄纵,行事却从不拘泥于礼法,因此为了驾驭她的脾性,陛下与楚王寻觅了许久,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位合适的青年才俊。
梁国作为禹太后的母国,几代国君皆为武将出身,在朝中更是手握重兵,地位显赫。而梁缙身为梁国六公子,自幼便备受瞩目,其才能与品貌在诸侯国间也是声名远扬。
卫斳第一次见到楚慈,是在太后宫中。那日他随太子去给太后请安,恰巧卫夫人也在,简单茶叙后就听宫人来报,说那梁家六公子带着滁国三公主来向太后问安,便有了这“一面之缘”。
楚慈与梁缙的婚事,本是两国联姻,意在巩固邦交,却因楚慈的突然悔婚而横生枝节,这才有了后来的那些事。但说到底,如若仅凭门当户对一说,梁国也断不可能因为陛下的寥寥数语就应下了这门婚事。显然,这楚慈远比看上去的更有能力。
再说回来,如今苏邑昭已沦为罪臣之女,即便侥幸活着,但要想回到逸都,或与母亲团聚,就当下而言并不可行。虽说不知这三公主葫芦里卖着什么药,不过与寻花堂和那梁缙相比,现下的公主府倒确实是个不错的去处。至少,她不用每日为了生计而被迫卖笑。这么一想,卫斳心中顿时宽慰了不少。
“主子,接下来怎么办?要把她还活着的事告诉南宫他们吗?”史叶的声音将卫斳从思绪中拉回。
他睁开眼,摇了摇头:“暂且不必,先看看公主究竟意欲何为。”
“梁缙那边呢?”
“继续盯着,有任何往逸都的传信,一律拦下。”
“是。”史叶领命,骑马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而此时的公主府内,楚慈带着苏邑昭与翠儿一道步入后院。这里种满了荆桃,正值花期,满树繁花似锦,美不胜收。
翠儿瞧见苏邑昭的表情,得意地边走边道:“这公主府中的荆桃,乃是整个大沣的翘楚,是国君命人从数十里外的姚园寺移栽而来,为的就是让殿下能日日观赏。”
楚慈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苏邑昭:“你可知,本公主为何要带你回来?”
苏邑昭摇了摇头,目光中带着几分戒备:“红裳不知。”
楚慈轻笑一声,走到石桌旁坐下,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坐吧,本公主今日心情不错,想找人聊聊天。”
苏邑昭迟疑了下,最终还是依言坐下。她明白,眼下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在这儿讨价还价。
翠儿备了茶水过来,楚慈端起面前的茶碗,轻抿了一口,这才问出了困扰在心中许久的疑问:“你与梁缙……”说着突然改口,“你与梁将军,你们之前认识?”
苏邑昭摇了摇头:“红裳初来辽东,并不认识梁将军。”
楚慈放下茶碗,身体微微前倾,两眼死死地盯着苏邑昭的脸,似乎想从她的表情里找出破绽来。
苏邑昭一脸坦然,任由楚慈打量,倒叫看得人有些不好意思了。
过了好一会儿,楚慈才撤回视线,重新坐直身子,语带酸味的开口:“不认识?那他为何会对你这般上心?”
苏邑昭低下头,声音中带着几分怯意:“红裳不知。”
楚慈也懒得再追问,这些事她早让人查了个清楚,只是如今正主在前,忍不住想再确认一遍罢了:“你既已入府,那日后便随翠儿一道,做本公主的近身侍女吧。”
苏邑昭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愕。近身侍女?这意味着她日后不仅要伺候楚慈的饮食起居,更要时刻陪在其左右,稍有不慎,便会惹来杀身之祸。苏邑昭心中虽有一百个不愿意,但眼下她已别无选择,只好硬着头皮应了下来:“诺。”
楚慈满意地点点头,似乎对她的回答还算满意。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叫了旁的侍女道:“好了,你且随她去安排的住处吧,本公主还有事要忙。”
苏邑昭前脚刚走,翠儿不乐意地道:“奴担心,万一她对殿下不利可如何是好?”
楚慈淡定一笑,道:“她?她不会。”
翠儿惊讶:“殿下就这般肯定?”
楚慈漫步到院中的荆桃旁,轻轻抚过枝头绽放的花朵,道:“她远比你想得要厉害。”
方才在寻花堂,面对堂堂兖东军的两将,就连一向深谙世道的柳依都吓得面无人色,反倒这红裳,始终保持着那份淡定与冷静。这般处变不惊的模样,全然不像其他的寻常女子。
翠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仍有些担忧:“可殿下就不怕梁将军那边……”
听到梁缙二字,楚慈的目光“唰”地冷了下去:“梁缙?他若真敢为了个乐姬与本公主作对,本公主定不会让他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