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
待到小竹带着榷旭离开后，狄震缓了缓，便收拾东西离开了长生门。
对于长生门，他有太多情感，他不想多待一秒，每一秒都是牵绊。
强撑着受伤的身躯，狄震勉强御剑飞行离开了长生门，望着脚下渐渐缩小不见的道观，狄震内心感慨良多。
这是第一次他离开这个从小生长的地方，外面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呢，他真的不敢想，但是又充满了期待。
可，榷旭也是去了一圈外面就大变样了，我，也会这样吗？
狄震这样想着，一不留神，脚下一滑，身形不稳，便从剑上跌了下去。
他试着调整气息让自己恢复平衡再捏诀御剑，怎料有些力竭，脑袋昏沉，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完了。
这下要摔成肉饼了。
狄震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脑海中短暂地回顾了一下这十几年的人生，有无奈，有辛酸，也曾有过发自肺腑的快乐。
可惜，一切都太短暂了。
曾以为能仗剑走天涯，奈何，才出山门就意外失足……估计明日就上尘世头条了。
“惊现！一修仙男子因道馆面临倒闭，想不开竟赌气自杀！”
“惊！天外飞仙！林中发现古人遗骸！”
不对不对，是古人肉酱！
狄震乱七八糟地想着，突然感觉头顶被注入了一股力量，这力量像冷彻的清泉一般，瞬间就把他拉回了现实。
狄震缓缓睁开眼，只见他此时正身处林中，盘腿坐在草塌上，行囊在整齐地放在一旁，身侧则站立着一位白衣女子。
狄震抬眼打量着这位女子，只见女子白衣白发白眉，浓密的白色长睫下蒙着一条白色的面巾，身上除了白色没有其他任何颜色，她只是那样垂眸立在一旁，不作声响。
“姑娘，是你救了我吗？”
狄震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姑娘闻言，缓缓睁开了眼睛，露出了一双红宝石一般闪亮的眼眸。
狄震这才注意到这位姑娘除了眼睛的怪异之外，还没有耳朵！取代她耳朵的是鬓边随风摇摆的白色花瓣，那花似一瓣瓣莲花簇成一团，聚在鬓边，葳蕤摇曳，诡异得很。
“
感谢姑娘的救命之恩，小生无以为报，愿听姑娘差遣。”
狄震见姑娘不言语，只好恭敬地低头作揖着，文绉绉地说了这么一串话，说完他的内心就忐忑不安了起来。
若是这姑娘这么让他做些什么可怎么办……他还想去别的地方看看，可是，若是不这么说，他又如何回报姑娘的救命之恩呢？他身上实在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长生门的小子……没见过世面，都是这样文绉绉的么？”
姑娘终于说了话，她的声音比冰川还冷冽，清冷无杂质，悠然淡漠的语调给她增加了不少神秘感。
“前辈……”狄震的脑袋又低了低，腰也不自觉地弯了弯。
“尘世的话本里不都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么，长生门的小子，你是看不上我么？”
说完，白衣姑娘红宝石般闪亮的眼眸冷冷地瞥过狄震，一甩袖袍，衣角擦过狄震的鬓发，狄震打了个寒颤，急忙说道:“不是的，姑娘，我是道士，我不能动这种念头的。”
冷汗一滴滴从狄震额头上冒出，白衣姑娘闻言回头见此，冷冽的目光柔和了下来，慢慢说:“罢了，和你开个玩笑罢了，你不必如此紧张。”
她说完拍了拍狄震的肩膀，狄震这才直起腰来，作揖的手放了下去，挽起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白衣姑娘饶有兴致地问道:“我见你筋骨不错，灵力也很充沛，是个修行的好苗子，怎么会体力不济从剑上跌落，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狄震闻言，心中泛起一阵酸涩，他是有想找人吐吐苦水的想法，但是对于这种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心里还是有些芥蒂，没有办法一吐为快。他思忖了一下，这才回应道:“有些着急的事情需要办，怕耽搁了，力竭了也不曾注意到，这才不小心跌了下来，承蒙姑娘搭救，不然小生就一命呜呼了。”
白衣姑娘眨了眨眼睛，像是见到新大陆一般，认真地盯着狄震看了一会儿，说道:“你这小子，看着年纪不大，说话倒像个古书里的老头。”
狄震无奈地皱了皱眉，他觉得自己也算是个正常人，可不知怎么见到这姑娘就端了起来，控制不住地端着自己——模仿起来了古人。
“不必叫我姑娘，叫我白水卺涟就好。”
“嗯？嗯，在下狄震。”
狄震听闻白水卺涟这个名字心中一惊，隐约觉得在哪里听过，但一时半会儿有些想不起来，还是压下心头的疑问，乖乖报上了自己的名姓。
“狄震？地震么，真是个特别的名字。”白水卺涟饶有兴致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狄震，接着说道:“是哪个眼拙的老头让你修炼这治愈系的术法？这不纯纯误人子弟么？”
狄震眸色一沉，虽然他离开了长生门，也对长生门有点失望，但是在他心中，长生门还是很重要的，他见不得别人诋毁长生门，半句都不可以。
“白姑娘，我并不认为我的师父教我的有什么问题，还请您谨言慎行。”
“呵，固执的小子，你以后自会明白，只是……”白水卺涟说着停顿了一下，用一种略带悲悯的目光凝望着狄震琥珀色的瞳仁，缓缓说道:“仅凭这点本事，你要如何立足？”
狄震琥珀色的瞳仁震颤了一下，他心中明白，自己修行不到家，也不具备天赋，听了掌门师兄满连烛的话修行，更是没有一点防身的本领，和榷旭学的那点东西应付长生门的过关考试还行，但真的离开长生门，面对未知的前途，和变幻莫测的环境，他哪有一点胜算。
此次出行，完全是负气出门，但他没有别的选择了，待在长生门他无法面对满连烛，离开，是唯一的办法，多难，多痛苦他都只能往前走，不能回头了。
狄震苦笑一下，望着白水卺涟猩红的眼眸坚定地说道:“前辈，我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
“既然你这么自信乐观，那我就祝你一路顺风。”
白水卺涟说完，身下绽放出一朵白色的莲花，晶莹剔透的，闪烁着五彩的
光芒。
“再会，长生门的小子。”
狄震在她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她就在莲花的一开一合中消失不见了，徒留下风中还有白莲淡淡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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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相逢，是旅途中常有的事。
思及过往，狄震只觉得唏嘘。
从长生门出来的这段时间，他和无数的人相遇，也和无数的妖怪交手，治愈过不少可怜的人，也逐渐了解接触了“亡人”这个群体，更为了保护亡人不断磨炼自身——逐渐变得强大随和。
但这点“强大”又是真的强大么？
面对红水，狄震意识到在绝对的强大面前自己所有的招式只是花哨的花架子；面对白水卺涟，狄震只能侥幸自己目前没有阻挡到她的路，若是她对自己出手，也许半招都过不了……面对榷旭，狄震始终带着一点自卑，好像自己一直是在仰望着那个人，努力追赶着，却渐行渐远……和榷旭的一战，虽说是狄震的险胜，但若是没有雪哉和红水的帮助，恐怕他还是会败……
榷旭，说不定始终念着以前的情分才没有对自己下死手吧……
狄震这样想着，心口又是一阵绞痛，他蹙着眉头，痛苦地蹲了下去，左手抚向心口的方向却摸到一团黏腻——定睛一看，伤口又在不断往外渗血。
没有下死手吗？
狄震嘴角一抽，自嘲地笑了笑。
他闭目凝神，就地打坐了起来，用心将灵力凝至额头上绿色的印记，然后右手食指和中指轻抚额头，从中聚出一点绿光，他指尖牵引着这绿光，缓缓引向胸口，微弱的绿色光点瞬间化作柔和的绿色光圈覆在他胸口的伤口上止住了血。
做完这简单的疗伤就已让狄震大汗淋漓了，他喘着粗气，疲惫地用双手撑在地面，这才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榷旭的箭矢真是要命。
对于有灵力的人来说，习惯了灵力的加持，一时间失去灵力是致命的。
距离中箭那日已过去一周，可狄震还是用不了灵力，勉强治疗已是极限，更别说御剑飞行了，这一周狄震完全是靠着双腿走走停停歇歇才来到长生门山下。
暮色里，狄震沾土的云靴踩上熟悉的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回响。
曾经斑驳的老墙被刷成了统一的米白色，庭院中古旧的青铜香炉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又一个的直播架台。
记忆里摇晃着发出“叮咚”悦耳的檐角铜铃，如今早被直播叫卖的声音掩盖。
风掠过空荡荡的石阶，恍惚还能听见童年师兄弟们追逐时的笑闹，可眼前走过的一张张陌生的面孔都行色匆匆，连目光交汇都吝啬给予。
狄震抚过八仙桌上陈年的积灰，忽然意识到，原来时间匆匆无声，早已把这昔日声名远扬的长生门改写成了陌生的模样，而自己不过是个捧着旧时光，站在新故事里的局外人。
“师兄！”
一声呼唤使眸色暗淡的狄震眼中又现出光亮。
“小竹！”
狄震惊呼道。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一个白色的身形从一群穿戴着道士衣帽的人潮中挤了出来，像是一截乳白的牙膏从窄小的墨蓝色管口涌了出来。
这个人是小竹？！
印象中小竹还是个一脸稚气瘦削的学生模样，转眼间已变成了眼前这个白胖憨气的中年男人。
“师兄，好久不见。”白胖的小竹笑眯眯地把手搭在了狄震的肩头。
“小竹，你怎么变化这么大。”狄震有些不适应小竹搭上来的手臂，偏了偏头，顺势拿了下来，小竹放下手臂，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师兄你离开没多久，掌门师兄也走了，长生门经营状况刚有点起色，我想着不能就这么放弃，就遵循掌门师兄当时的意思接着干了下去。”
“嘿，没成想！”小竹说着拍了一下手，凑近狄震耳边，胳膊又不自觉地搭在了狄震身上，小声说道:“干的还不错。”
狄震心中一震，失落的神色从他眼中一闪而过，他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说道:“那还挺好的。”
“是吧，我现在也结了婚，还有了臭小子，靠着咱们这长生门的事业也是有了大房子。”
小竹说起这些一脸的骄傲，狄震内心却有些煎熬。
“可道观是清修之地……”狄震话没说完，小竹就截断了。
“师兄，你要不要来跟我干，保证你三年就能买得起房，五年什么样的车你都能拿下。”
小竹拍着胸脯保证着模样让狄震猛然后退了几步，狄震缓了缓神，这才说:“小竹，我回来长生门就想看看你好不好，既然你过得还不错，那就行了，我也该走了。”
“师兄……”小竹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他急急地拉住狄震的袖子说道:“师兄，你是在怪我对吗？还是说从你离开长生门你就觉得长生门变了，掌门师兄和跟着掌门师兄一起直播带货的我们都变了！”
小竹的一番言语让狄震话到口边却不知该怎么说，狄震只能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可是师兄，不这么做长生门就彻底存活不下去，你看看这世道，哪一个人不是为了生存竭尽所能！就算你有能耐，有灵力，有本事自己活着，那只会打杂、没有灵力和技能的师弟们怎么办！他们也要生存呀！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像云来仙师一样长生，这‘圣殒日’早就断了大家长生的念头，求神拜佛都没用，来道观的香客也少了，可我们还要活呀，师兄！不和时代接轨，还保留着老样子只会和那年那日的神佛一同陨落！”
小竹喘着粗气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怼的狄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狄震不是不明白这些，只是，他接受不了自己一直遵循的清修生活、想守住的方寸天地大变样。
心，像是被这些话灼出了一个缺口，在伤口深处隐隐作痛。